十一月的清晨,霜寒凝重。
太极殿早朝刚散,官员们裹紧官袍,踏着冰冷的青石板路快步离去。
江琰早已候在通往内廷的宫道旁,见父亲江尚绪与二叔江尚儒一同出来,正要上前汇合。
却见太常寺的一位少卿步履匆忙地赶来,正巧是冯家二老爷冯阎。
双方见礼后,便听冯阎语气急切:
“侯爷,请您留步!方才寺卿命下官务必寻到您——冬至南郊大祭的神位版位出了差池!”
江尚绪闻言驻足,眉头微蹙:“版位?不是早已核定完毕了么?”
“正是如此才棘手啊!”
少卿压低了声音,“昨夜校核时,发现天皇大帝与神州地只的神位次序,与《开宝通礼》所载略有出入。礼院与太常寺几位博士争论不休,各有经义依据,谁也说服不了谁。眼看大祭在即,这这若是用错了次序,可是亵读神灵的大不敬啊!”
江尚绪神色顿时凝重。
冬至南郊祭天作为大宋最隆重的典礼之一,届时陛下要亲率百官在南郊圜丘祭祀天地,任何礼仪上的疏漏都可能被政敌拿来大做文章。
他身为礼部尚书,主管此事,必须亲自处置,随即看向江尚儒和江琰二人。
江尚儒会意,开口道:“大哥快去处理大祭礼仪的事,这是关乎朝廷体统的要务。面圣陈情之事,有我与琰儿去便是。”
江琰也接话:“父亲放心,陛下面前,儿子与二叔知道分寸。”
江尚绪不再多言,只颔首道:“好。凡事谨慎,据实以奏。”
说罢便随那冯阎快步往礼部衙门方向而去。
江琰与江尚儒对视一眼,整了整衣冠,朝着勤政殿走去。
宫道两侧的古柏在寒风中微微摇曳,为这庄严肃穆的宫城平添了几分凛然之气。
勤政殿外,钱喜揣着手站在檐下,见二人前来,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赶紧上前躬身行礼:
“江大人、国舅爷有礼了。”
两人拱手回礼:“钱公公有礼。不知陛下现下可有空,下官有要事禀告。”
钱喜道:“江大人和国舅爷稍候,奴才这便进去通禀。”
钱喜进去通传后不久,只见一位身着湖蓝色宫装、云鬓花颜的妃嫔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从内间款步而出。
她目光在垂首恭立的江尚儒与江琰二人身上淡淡一扫,唇角似有若无地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随即翩然离去。
随机钱喜出来,“陛下宣召,江大人、国舅爷,有请。”
二人整肃衣冠,从容入内。
景隆帝已换下繁复的朝服,着一身明黄色常服,端坐于御案之后。手边奏折堆积,神色平静。
“臣等参见陛下。”二人依礼参拜。
“不必多礼。”景隆帝目光扫过,语气平淡,“两位爱卿此时来见,有何要事?”
江尚儒上前一步,躬身道:
“陛下明鉴。臣特来向陛下禀报筹粮进展。奉旨已五日,臣与户部同僚夙夜在公,不敢懈迨。然事务推进,确遇阻滞。京仓调用,文书周转较往常迟缓;漕运协调,亦反应不及;乃至接洽几家大粮商,亦多遇推诿。臣恐延误圣意,特来陈情,望陛下恕臣无能之罪。”
景隆帝指尖在御案上轻点,目光深邃:
“哦?按江卿所言,这阻滞倒是不小。朕记得,往年类似事务,似乎并未如此艰难?”
这话问得颇有深意。
江尚儒答道:“陛下圣明。往年事务固然也有周折,但此番确实不同寻常。各方虽皆依章办事,但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在延缓进程。臣与赵尚书忧心若贸然以受人构陷奏报,既无实据,恐落人口实,反被指为推诿塞责。故只能陈明实际困难,恳请陛下圣察。”
景隆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江琰:
“江琰在翰林院当值,今日一同前来也是为户部军粮一事?”
江琰躬身应答:
“回陛下,臣虽在翰林院当值,但军粮被劫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臣二叔与父亲连日来更是为筹粮一事夙兴夜寐,故而臣对此事也多加关注了一二,希望能够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为朝廷、为陛下解忧。而且恰好,”
他适时呈上那封匿名信,“昨日偶然得到此信,内容关乎被劫军粮下落。然此信来历不明,臣等不敢擅专,特呈陛下圣裁。”
钱喜无声上前接过信件,仔细查验后,方放到御案上。
景隆帝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眼神微凝:“野狼谷劲旅伪装”
他放下信纸,看不出情绪,“匿名投书,栽赃嫁祸亦未可知。”
江琰躬身道:“臣不敢妄加揣测。若此信为真,乃是天佑大宋,破局关键。若其为假,则可能是构陷之计。此等大事,已远超臣子所能决断之范畴。臣等唯有将线索原原本本奏报陛下,恳请圣意独断!”
景隆帝凝视他片刻,忽然问道:“若此信为虚,北疆军需,又当如何?”
江琰:“陛下,臣已请岳家苏氏在江南筹措同等粮草,三五日内即可齐备。唯路途遥远,常规转运恐难解十日之急。故臣恳请陛下,若此信为真,则遣精兵强将速往查探,一举夺回军粮;若信为假,也请陛下派遣官兵,护送江南粮草直接北上边疆。虽然两种办法都比原来押送军粮之日要晚上十天左右,不过臣听闻北疆目前物资还算充足,支撑一月有馀应是无妨。”
这番对答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忠心,又将最终决策权完全交还皇帝。
景隆帝凝视江琰良久,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年纪轻轻不仅思虑周全,更难得的是处事沉稳,懂得分寸。
景隆帝终于颔首,“钱喜。”
“奴才在。”
“传褚衡。”
“是。”
待钱喜离去,景隆帝看向两人,语气缓和了些:
“尔等用心了。江琰,不管野狼谷是真是假,江南粮草一事,你与江爱卿且先办着。剩下的,且待皇城司消息吧。”
“臣等遵旨。”两人齐声应道,从容告退。
走出勤政殿,江尚儒面色平静,低声道:
“陛下心中自有计较。我等已尽臣子本分,琰儿,接下来,咱们先去把江南粮草一事办妥,其他的静观其变便是。”
江琰点头称是。
他知道,在这件事中江家展现了自身该有的能力和态度。
至于皇帝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猜疑,在确凿的证据和得体的应对面前,自然会慢慢消解。
殿内,景隆帝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对刚刚进殿的皇城司指挥使褚衡淡淡道:
“多带些人手,去查查野狼谷。把朕的令牌带上,若是军粮真在那儿,直接连同就近驻军,出兵围剿,将军粮夺回来。”
“臣明白。”褚衡领命而去。
景隆帝摩挲着那封匿名信,目光深邃。
江家的表现,比他预期的还要沉稳老练。
这让他既欣赏,又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帝王固有的警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