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琰初入翰林院的几日,过得颇为平静。
他每日准时点卯,埋首于故纸堆中,兢兢业业地校对、整理前朝实录,闲遐时便翻阅翰林院收藏的典籍,偶尔与同僚就经史文章探讨几句,态度谦和,举止有度。
虽偶有那王侍讲之流投来冷淡的目光,但大体上也算相安无事,逐渐熟悉了这清贵衙门的节奏。
与此同时,因李德丰案引发的官场地震馀波未平,填补空缺成了当务之急。
在景隆帝的严令下,吏部协同户部、工部两位尚书,效率极高地将一份详尽的官员补缺方案呈递到了御前。
勤政殿内,景隆帝仔细翻阅着厚厚的奏折。
他先看户部,目光落在暂代户部左侍郎(正三品)一职的推荐人选上——“拟由两淮都转盐运使(从四品)崇之焕暂代”。
崇之焕……景隆帝对此人自然是知晓的,是个老成持重的官员,在盐务上没出过大错,但也无甚突出政绩。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侍郎一职何等关键?
让一个无功无过、且长期在盐务系统,未必精通全部财政的官员暂代,景隆帝总觉得不甚妥当。
他手指轻敲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脑海中快速过滤着合适的人选,一时却难以决断。
“陛下,翰林院陈侍讲到了,呈送今日经筵讲义纲要。”内侍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宣。”景隆帝暂时放下奏折。
陈侍讲躬身入内,将一份整理好的文书躬敬呈上。
侍讲之职,主要负责为皇帝及太子讲解经史,备顾问应对。
景隆帝随口问了句讲义中一处经典的释义,陈侍讲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事毕,陈侍讲正要告退,景隆帝似乎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
“江琰入翰林院也有几日了,表现如何?”
陈侍讲忙躬身回道:
“回陛下,江编修年少沉稳,勤勉好学,虽身份显贵,待人接物亦知礼守节,同僚间多有称赞,确是难得之才。”
他顿了顿,又顺势奉承道,“待到本届状元郑茂远、榜眼冯子敬假期结束归来,翰林院必将更添俊采,皆为陛下钦点之栋梁,实乃社稷之福。”
景隆帝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殿内重归寂静。景隆帝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名单上,“崇之焕”三个字依旧刺眼。
他忽然心中一动,问侍立一旁的钱喜:
“朕记得,今科状元郑茂远,是苏州府人士?”
钱喜立刻躬身应答:“陛下记得不错,郑状元正是苏州府吴县人。”
“苏州知府,江尚儒……”景隆帝沉吟道,“他在苏州任职多少年了?朕记得他入仕是从县令做起,一步步升上来的。”
没想到钱喜如数家珍:
“回陛下,奴才记得,江尚儒江大人入仕最初便是在苏州府昆山县担任县令,因政绩卓着,三年任期一满,就被先帝调任回京,在户部担任主事一职。
后来眉州地界有些不太平,查抄过一批贪官污吏,许多职位空缺。江大人主动请任,先帝便任命其为眉州通判。
后又升任苏州府同知、济宁府知府。只是还未来得及到济宁府就任,老太师就薨逝了。
江大人回京丁忧三年,便才到了苏州担任知府一职,如今也已两年半了。
其在任期间,苏州府赋税连年足额,民生安定,去岁考评乃是最上等,陛下过年的时候专门夸过呢。如今其治下又出了新科状元,可见教化有功,确是一位能臣。”
景隆帝听完,瞥他一眼,冷哼一声,“你倒是记得清楚。”
钱喜赶紧俯首,“哎哟,奴才可真的要冤枉死了。当年陛下在东宫时,就曾派奴才汇总过江大人的背景,这等重要的事奴才哪敢忘。”
“行了,朕又没怪罪你什么,瞧把你吓得。”
景隆帝思索,苏州乃赋税重地,江尚儒能将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能力毋庸置疑。
而且苏州知府乃正四品,户部侍郎乃正三品,先调任回京仍以四品官位暂代侍郎一职,若是无过,等上一年再正式任命,跨度倒也不算太大。
此外,他出自忠勇侯府,骤升高位也能镇得住场面。
更重要的是,他也觉得作为两个嫡皇子的外家,不算一些皇室宗亲在内,只相较于沉家、林家、杨家,冯家、萧家明面上的家族势力,江家目前仅有江尚绪一名二品尚书,也确实力薄了些。
至于说交好的同僚或者姻亲,江家虽是不缺,但谁也不知道最后能有多大用处,总归不如自家底子硬才好啊。
这些年江家谨慎安稳度日,景隆帝其实也想看看江家没了老太师,底蕴究竟还剩了几分,也是时候拿到明面上来斗一斗了。
思忖既定,景隆帝不再尤豫,提起朱笔,将“崇之焕”的名字划去。
又在一旁空白处批复,让原本户部右侍郎担任左侍郎,苏州知府江尚儒即日调任回京,担任户部右侍郎。
处理完户部,他又拿起工部的名单。
目光扫过,看到了“拟由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正六品)江瑞,暂代都水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 的建议。
景隆帝笔尖微顿。
略一思索,在江瑞的名字上轻轻划了一道,未批准此项任命,保留了其原职。
至于其他人员的安排,他粗略看过,并无太大问题,便准了奏。
旨意当晚便由内阁拟好发出。
消息灵通之人,几乎在第一时间便知晓了这项重要的官员任命。
忠勇侯府,书房。
“二叔被陛下钦点回京,暂代户部右侍郎,父亲果然料事如神啊!”
江瑞拿着刚得到的消息,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江尚绪坐在主位,脸上并无多少惊讶和喜色,反而更显沉凝。
他看向坐在下首,面色平静的江琰,缓缓道:“琰儿,你怎么看?”
江琰回道:“二叔多年为官,政绩斐然。如今苏州治理有方,尤其今年还出了状元,陛下此举更是名正言顺。只是儿子刚入翰林,二叔又被调任回京,如此一来,我江家便有些惹眼了。而且这户部的差事,怕是不好当啊。”
江尚绪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
“你看得不错。户部侍郎之位,看似风光,实则身处旋涡中心。你二叔此次进京,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话锋一转,“但没办法,如此重要的职务,我们不得不争。两位殿下年岁渐长,即便我们再想养精蓄锐,陛下那边怕是也不能够了。”
江瑞闻言,也冷静下来,眉头紧锁:“父亲,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让你二叔安心赴任,以不变应万变。户部事务繁杂,他初来乍到,首要之务是熟悉情况,站稳脚跟,做出成绩,堵住悠悠众口。至于我们,”
江尚绪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和长孙,“更要谨言慎行,尤其是琰儿,在翰林院需更加低调。瑞儿,你在工部,做好分内事即可,勿要冒进。”
“是,儿子明白。”江瑞和江琰齐声应道。
与此同时,沉府书房内气氛凝重。
沉知鹤看着手中抄录的任命名单,面色阴沉。
他确实在此次官员补缺中安插了不少自己人或亲近派系的官员,也预料到皇帝会平衡各方势力,却万万没想到,最肥美的户部侍郎这块肉,竟然落入了江家口中!
“江尚儒……”
沉知鹤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书案上重重一叩,“好一个江家!真是好运气!出了一个简在帝心的江琰还不够,如今连远在苏州的江尚儒也被提拔进京,直入户部内核!陛下这是要大力扶持江家,来分润我等之权吗?”
幕僚在一旁低声道:“大人,江家此次确实占了先机。不过,户部水深,江尚儒入仕后基本都在外任职,一个外官骤然调入,未必能立刻上手。我们或可从中……”
沉知鹤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不必急于一时。江家在六部中,到底是有些人脉的,此时他们肯定万分小心,贸然出手怕是会打草惊蛇。告诉我们在户部的人,先静观其变。户部的帐目,可不是那么好管的。来日方长……”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让人多留意一下翰林院那个江琰,以及……宫里那位。江家之势,不能起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