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天朗气清。
江琰早早起身,由苏晚意亲自伺候着换上了那身崭新的、代表着清贵与荣耀的绿色翰林院修撰官服。
镜中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官服更衬得他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仪。
“夫君今日,定能一切顺遂。”
苏晚意替他理平最后一处褶皱,眼中满是倾慕与鼓励。
江琰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借娘子吉言。”
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隅,环境清幽,古木参天。
因同科状元与榜眼尚在归乡省亲的假期中,今日前来报道的,只有江琰这位被陛下特谕提前入职的探花郎。
再加之他乃当朝国舅,身份特殊,这本身就势必引来许多或明或暗的关注。
接待他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一位姓周的老大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十分清亮。
周学士对江琰的态度颇为公事公办,并无因着他国舅爷的身份有任何谄媚讨好,既不失上官的威严,也带着几分对后进才俊的期许。
“江编修,”周学士捋着胡须,语气平和。
“陛下特谕,是对你的看重。翰林院乃清要之地,储才之所,望你勤勉任事,恪尽职守,莫负圣恩,亦莫负你江家门楣。”
“下官谨记学士教悔,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懈迨。”江琰躬身行礼,态度恭谨。
周学士点了点头,又简单交代了些翰林院的规矩、日常事务以及他暂时分派给江琰的差事——主要是协助整理、校对一些前朝实录的草稿,算是入门的基础工作。
随后,便让一位侍读学士带他去熟悉环境并引见同僚。
翰林院中官员品级不高,却多是清流精英,未来的阁部重臣往往出于此。
同僚们的反应可谓各异。
一些与江家交好,或本身是勋贵子弟出身的翰林官,态度颇为亲昵热情。
“江兄,你可算来了!日后我们便可一同当值了!”
“江编修年少有为,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一些出身寒门,凭自身才学硬考进来的,则态度相对平淡,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微笑拱手见礼后便不多言,眼神中或许还带着几分审视与比较。
而另有少数几人,眼神中则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淡,甚至是一丝隐晦的敌意。
其中一位姓王的侍讲,在江琰见礼时,到底忌惮着他身份,也拱手回礼,但态度明显冷淡。目光在他那身显眼的官服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江琰心知,这或许与朝中派系、或是与江家不甚和睦的势力有关。
整整一日,江琰都在熟悉环境、交接文书、翻阅文档中度过。
他姿态放得低,做事勤恳,遇到不懂之处便虚心请教,倒是让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对他印象稍好了些。
下值的钟声响起,江琰随着人流走出翰林院。
夕阳的馀晖给皇城的朱墙碧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马车到忠勇侯府门前停稳,江琰刚准备下车,便见两个熟悉的小身影扑了过来。
“五叔!五叔回来啦!”
七岁的江世初兴冲冲跑到江琰跟前,仰着圆乎乎的小脸,急切地问:
“五叔五叔,翰林院好不好玩?有没有人欺负你?”
他身后,三岁的江怡绵迈着小短腿,也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奶声奶气地学着哥哥:
“五叔,回来啦!”
她伸出小手指着江琰身上的绿色官服,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新奇,“五叔,好看!”
江琰的心瞬间被这童稚的温情填满。
他弯腰,将三岁的江怡绵抱了起来,笑着掂了掂,又示意江世初跟上,叔侄三人笑着朝府内走去。
因是江琰第一日入职,母亲周氏特地在主院备了家宴。
江琰准备先带着两个小的回自己院子换常服,再一同前往主院。
走在内院的道上,江琰笑着打趣:
“世初,你都七岁了,怎的还这般不稳重?你看看你大哥,可比你沉静多了。”
江世初浑不在意,他跟在自家五叔身边嘻嘻哈哈:
“大哥那种性子太闷了,跟父亲一样,无趣得很!祖父祖母都说了,我这样活泼就挺好!”
话音刚落,旁边假山后传来一声清淅的咳嗽。
三人闻声望去,只见面容严肃的江世贤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江世初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小脸一垮,弱弱地叫了一声:“大、大哥……”
小怡绵却不怕,伸着小手朝江世贤的方向扑腾:“大哥,抱抱!”
江世贤走上前,先是对江琰行礼:
“五叔,今日上值可还顺利?”
江琰笑着点头:
“一切安好。”说着,将怀里的怡绵递给他。
江世贤熟练地抱过软乎乎的妹妹,这才将目光转向恨不得缩到江琰身后的江世初,唇角勾起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二叔可知你在背后嫌弃他无趣吗?”
江世初一听,魂都快吓飞了,赶紧扯住江世贤的袖子来回晃动,迭声认错:
“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可千万别告诉父亲!求你了!”
江世贤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明日功课,加十张大字,字迹不端,加倍。”
江世初顿时小脸皱成一团,哀嚎道:
“十张?!大哥你也太狠了吧!”却不敢再讨价还价。
小怡绵看着哥哥愁眉苦脸的样子,虽然不完全懂,却也觉得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
看着几个孩子的交互,江琰眼中满是笑意,这一日的官场应对带来的些许疲惫,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稍后,一家人齐聚主院花厅,气氛温馨。
江尚绪虽依旧严肃,但眉宇间可见欣慰。
席间不免问及翰林院情形,江琰拣了些能说的,气氛融洽。
家宴过后,江尚绪看了眼江琰,又看了眼江瑞和长孙江世贤,淡淡道:“你们三个,随我到书房。”
书房内,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
江尚绪坐在主位,直接问道:
“琰儿,今日感觉如何?翰林院那些人,可还好处?”
江琰便将在翰林院的见闻详细说了一遍,特别是周学士的态度,以及几位同僚迥异的反应——谁热情,谁平淡,谁又隐隐带着疏离甚至敌意。
江尚绪静静听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待江琰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淅:
“周老学士是纯臣,只忠于陛下,不结党,不营私,他对你公事公办,是好事,说明他未将你视作需要特别关照的某方势力。你只需做好分内事,赢得他的认可即可。”
“那位对你热情的崔编修,其父是嘉言伯,与为父在礼部曾共事过,算是旧识,他与你亲近,是情理之中。”
“态度平淡的刘检讨,是寒门出身,当年是二甲头名,颇有才名,性子有些孤高,但为人正派,你可敬而远之,亦可凭真才实学与之交往。”
“至于那位王侍讲……”
江尚绪语气微沉,“他本是你二婶娘家的一个旁支,但因其父犯错,被逐出宗族。后来此子高中,又拜了礼部侍郎李文渊为恩师。李文渊你此前知道,虽说是为父是他上峰,但经常政见不合,他又是林次辅的得意门生。他的姐姐还是宫中林德妃的生母。林德妃所出的七皇子,其外家虽不显赫,但李文渊在清流中有些声望。所以这个王侍讲对你的态度,不足为奇。”
江尚绪一番剖析,将翰林院中看似简单的人际关系,与朝堂派系、后宫势力、家族恩怨一一映射,脉络清淅,让江琰有种拨云见日之感,受益匪浅。
“琰儿,你要记住,”江尚绪最后叮嘱道。
“翰林院是清贵之地,也是是非之地。你初入其中,当以谦逊好学为本,多看、多听、多做、少言。再加之你身份不同,今后更要谨言慎行,藏锋敛锷。你的根基在于圣心,在于实绩,而非一时的人情往来。结交君子,远离小人,但也不必刻意树敌。明白吗?”
“儿子明白,谢父亲教悔!”江琰心悦诚服地行礼。
他知道,父亲的这番提点,是他仕途起步最宝贵的财富。
他的翰林院生涯,就在这复杂而微妙的氛围中,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