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敲打,已是极其严厉。
陈氏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再不敢多言半句,几乎是跟跄着退出了慈明殿。
看着陈氏狼狈消失的背影,太后脸上怒意翻涌,重重一掌拍在凤榻的扶手上:“混帐东西!”
侍立多年的心腹邱嬷嬷连忙奉上一盏温茶,低声劝慰:
“太后保重凤体,莫要为这等糊涂人气坏了身子。”
太后接过茶盏,却无心饮用,胸脯因怒气而微微起伏:
“好啊!好一个魏国公府!哀家原先只当是张家那个不争气的愚蠢至极,仗着个没影的皇子就敢不把江家放眼里,没想到……这背后,竟还有哀家这好弟弟、好侄子在给他们撑势!他们想干什么?嗯?”
邱嬷嬷垂首不敢接话。
太后目光冰冷,透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与一丝心寒:
“朔儿继位,冯家确实出力不少。可朔儿登基后,待他们如何?爵位、实权,哪一样亏待了他们?冯闯那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冯毅的大理寺少卿,哪一个不是紧要职位?真真是富贵迷了眼,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后怕与决绝:
“当年,他们就想送个家里的嫡女进宫,美其名曰陪伴哀家,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当哀家是瞎子不成?朔儿是哀家亲生,是嫡出正统,冯家全力扶持本就是臣子本分,亦是家族荣耀。可若送个冯家女进来,一旦生下皇子,谁能保证他们将来不会为了那个孩子,为了更大的权柄,把刀锋转而对准我们母子?外戚势大,干政弄权,从来都是取死之道!如今看来,哀家当年坚决不许冯家女入宫,再正确不过!”
邱嬷嬷心中凛然,深知太后娘娘看得透彻。
这宫闱朝堂,亲情血脉在滔天权势面前,往往脆弱不堪。
魏国公府此番试探,已然越界,触动了太后最敏感的神经。
前有景隆帝与皇后同意赵允承前往北疆,后有娘家妄图干涉她抚养张昭仪未出生的孩子。
太后越想越气,又是摔了一个茶盏。
“他们这一个个的,到底把哀家的允承放在哪里?这皇宫,这汴京,哀家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赶紧收拾东西,哀家要去行宫!”
连日来,太后拒见帝后,如今又闹这一出,谁都看得出,这是太后心头那口气实在难平,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不满与心痛。
可天气酷热,路途遥远,行宫地处位置又有些偏僻,通信连络皆不便。
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离宫,无异于将天家母子、婆媳不和的传闻坐实,这对景隆帝与皇后的名声皆是有损。
景隆帝自然百般不愿,几次亲自前往慈明殿门外问安劝解。
皇后更是如此,日日前去请安。
皆被太后以“暑气难耐,皇帝皇后事务繁忙,不必前来”为由挡了回去,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虽然太后扬言要去城外行宫静养的消息被景隆帝强行压下,但在一众勋贵府邸中,已非秘密。
这日晚间,江琰与父亲江尚绪在书房对坐奕棋。
棋枰上黑白子纠缠,江琰落下一子,状似无意地开口:
“父亲,太后与陛下、皇后娘娘这般僵持,非长久之计。如今又闹出欲往行宫之事,若真成行,外界不知内里缘由,只怕会对陛下和娘娘多有非议。”
江尚绪执子的手顿了顿,目光仍落在棋局上,声音沉稳:
“太后之心,在于大皇子。她是觉得陛下与皇后不似她那般将允承殿下置于首位,加之冯家也与她不一条心,太后未免觉得自己现下背后无势,说不上话,寒了心。”
“正是。”江琰点头,“心病还须心药医。陛下与娘娘是当事人,有些话反而不便说,说了也象是辩解。此刻,需要有人去告诉太后娘娘,并非所有人都如冯家一般。”
江尚绪抬起眼,看向自己这个心思日益缜密的儿子:“你的意思是?”
“明日,让母亲带着四姐,递牌子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吧。”
江琰缓缓道,“母亲是皇后生母,四姐又被太后刚收为义女,身份都合适。不必言朝局,只叙家常,关切娘娘凤体,顺便……也让太后娘娘知道,江家时刻记挂着远在北疆的大殿下。”
江尚绪沉吟片刻,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棋子。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女眷间的寻常请安,更是一次明确的政治表态。
在太后认为娘家背离、帝后也不将长孙放心上的当口,江家女眷的适时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安慰。
“既然目标一致,表态也不过时间早晚的事,现下让太后安了心,皇后娘娘在宫里也好过一些不是。再者,说不定今后有什么事会求到她老人家面前去。”
江琰转而饶有兴致的开口打趣,“难道父亲,还想支持五殿下不成?”
江尚绪瞪他一眼,沉思几息后又缓缓开口,“仅是如此,怕还不够。”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太后既然这么在意大殿下的地位和将来。明日,我会上一道奏折。”
江琰心思微动,“父亲是想……”
“奏请陛下,立世贤为忠勇侯府世子。”江尚绪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江琰眼中露出了然之色。
在太后因嫡长孙而心绪不宁之时,江家在嫡长子已逝的情况下,依然明确嫡长孙江世贤的继承人地位,这无疑是在用行动向太后表明:
长幼有序,无论何时,江家都重视嫡长,恪守礼法。
这种强有力的声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安抚太后那颗因冯家而生出的孤立无援、焦躁不已的心。
江家的态度,远远要比皇后对两个儿子的态度更重要。
“父亲深谋远虑,儿子佩服。”江琰由衷道。
江尚绪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
“你如今身登甲科,前程似锦,又是娘娘的亲弟弟,若是让你承袭了这爵位,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你就真从未有过一丝想法?”
江琰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充满期待的反问:
“所以父亲要给儿子袭爵吗?”
江尚绪被他这故作诚挚的样子逗得嘴角微抽,笑骂一句:
“混小子!袭爵担的是家族重任,岂是儿戏?好好做你的翰林官,将来搏个阁臣之位,方是正途!”
“是是是,父亲教训的是。”
江琰笑着起身,躬敬行礼,“那儿子就先告退了,不打扰父亲构思奏折。”
“恩,顺道回去把这件事知会你二哥一声,再给你二叔去封信。”江尚绪淡声吩咐。
看着儿子退出书房的挺拔背影,江尚绪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复杂。
这个儿子,才华心性皆是上佳,更难得的是眼界开阔,不囿于区区爵位。
有这个儿子在,江家未来几十年,长孙肩膀上的担子也可松快些了。
他收敛心神,走到书案前坐下,开始在心中斟酌那封即将呈递御前、关乎家族未来与宫廷风向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