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对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江琰而言,也意味着他的荣荫假,已悄然进入最后一个月的倒计时。
原本传胪授官后,外放进士确有四个月左右假期,只等七月末八月初,赶到各自的衙门或地方府县报到上任即可。
但景隆帝显然对他这位妻弟兼新晋臣子显然有更高要求,特命人传话给他,七月初一便至翰林院履职。
江琰本打算趁这最后月馀,好生陪伴苏晚意,享受一番新婚燕尔的闲适。
奈何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自他金榜题名,尤其是被钦点为探花后,在家族中的地位水涨船高,一项重任不由分说地落在了肩上——辅导六弟江琮与侄子江世贤的功课。
连带着年仅七岁、已开蒙两年的江世初,也日日捧着书本,跟在身后,俨然一副小学究的模样。
有现成的探花郎亲自指点,这般机缘,便是国子监的博士也未必能及,江家众人自然乐见其成,江琮和江世贤更是求知若渴。
江琰成婚后,江琮与江璇两兄妹便留在了京城。
江琮八月要参加院试,正是冲刺关头;而江璇八月及笄,周氏已去信苏州的弟媳王氏,言明要将侄女的及笄礼留在京城风光大办,以示侯府对二房子女的重视。
故而此前一同来京的四哥江珂夫妇,在参加完婚礼后便已返回苏州。
这日清晨,用过早膳。
江琰刚执起苏晚意的手,想邀她去水榭乘凉,六弟江琮身边的小厮便已候在门外。
江琰无奈,只得捏了捏妻子微凉柔软的指尖,歉然道:
“六弟院试在即,一刻不敢放松,为夫这西席怕是推脱不得。”
苏晚意甜美一笑,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
“夫君正事要紧。六弟和世贤他们能得你亲自点拨,是旁人求不来的福气。快去吧,晌午我让厨房备好冰镇酸梅汤与点心送去。”
来到江琮设在外院的书斋,但见冰盆已置,凉意稍解暑气。
江琮与世贤正在看书,世初则在一旁临帖,见到他进来,三人立刻起身见礼。
“五哥(五叔)。”
“都坐。”江琰在上首坐下,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孟子》,“昨日让你们思索‘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有心得?”
江琮率先开口,少年面容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五哥,我以为此乃孟子王道思想之内核。民心所向,即天命所归。君主若视民如草芥,则社稷必如累卵。譬如夏桀商纣,非亡于外患,实亡于内溃,失却民心根基。”
世贤接口,言辞更为审慎:
“五叔,侄儿以为,此言并非贬低君权,而是为君权设限,明其职责。‘君为轻’,意在告诫为君者,其个人之威福,当让位于天下苍生之福祉与宗庙社稷之安稳。是故明君勤政爱民,实则亦是巩固君位。”
就连一旁搁下笔的世初,也眨着明亮的眼睛,小大人似的补充道:
“五叔,先生教过,《论语》有云‘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君主让百姓安居乐业,江山才会稳固。”
江琰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微微颔首:
“六弟能看到民心向背关乎存亡,世贤能点出君主职责所在,世初能联想到《论语》,举一反三,皆有所得。”
他话锋一转,引导更深,“然则,知易行难。若遇北疆战事吃紧,国库告急,加赋则伤民,不加赋则边军匮乏,社稷危殆。此时,‘民’、‘社稷’、‘君’三者,如何权衡?是剜肉补疮,还是断臂求生?这其中,考验的不仅是仁心,更是决断与智慧。”
他抛出的问题直指现实政治的残酷决择,江琮与世贤都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连世初也托着腮帮子,小眉头紧紧皱起。
窗外蝉声愈噪,衬得书斋内愈发安静,唯有冰融滴漏之声,清淅可闻。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慈明殿中。
殿内四角摆放着硕大的冰鉴,丝丝寒气驱散着暑意,却驱不散此刻殿内凝滞的气氛。
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面容看不出喜怒。
下首坐着她的娘家弟媳,魏国公夫人陈氏。
太后母家姓冯,乃世袭定西侯,其父冯擎曾任兵部尚书。
景隆帝登基后,加恩外祖家,晋为一等公。
后父亲亡故,便由其嫡亲弟弟冯闯承袭了魏国公的爵位,并授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实职,掌部分禁军宿卫。
冯闯长子冯毅,亦被提拔到大理寺任少卿一职,权势不小。可谓恩宠备至。
陈氏今日入宫请安,先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无非是“大皇子有天家福泽庇佑,定能逢凶化吉,凯旋归来”云云。
太后只是听着,偶尔接话,内心并未宽慰两分。
见太后兴致不高,陈氏话锋悄悄一转,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
“太后,说起来,那张昭仪腹中的龙胎,算着日子也有七八个月了,再有两个月也该生了。娘娘若是觉得大皇子不在,宫中寂聊,不如等她生产后,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抱到您跟前抚养,承欢膝下,岂不两全其美?既能慰借娘娘慈心,也是那孩子天大的造化,更是张昭仪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此言一出,太后原本半阖的眼眸骤然睁开,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陈氏。
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冯家的意思?”
陈氏被那目光看得心头发毛,强自镇定道:
“太后息怒,臣妇……冯家也是一片赤诚,为您凤体考量……”
“为哀家考量?”太后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哀家这些年久居后宫,竟不知道,冯家如今的权柄竟大到如此地步?后宫皇嗣之事也敢出言僭越?”
陈氏闻言,扑通一声跪下:“太后娘娘,臣妇不敢……冯家不敢啊!”
“不敢?”
她微微前倾身子,凤冠上的珠翠纹丝不动,语气却字字千钧:
“张氏怀的是龙种,是皇帝的骨血,如何安置,自有皇帝与中宫决断,何时轮到旁人置喙?更轮不到你们来替哀家分忧!回去告诉冯闯,安安分分做他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谨记臣子本分,皇帝自然不会亏待冯家。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妄念,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
太后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陈氏心上:
“这汴京城里,盯着魏国公府,想取而代之的人,可不止一家两家!别以为是皇帝的舅舅,有了从龙之功,就可以忘了自己的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