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府回来后,江琰难得地享受了两日考后的清闲。
这日清晨,他刚在院中练完一套拳法,感觉周身气血通畅。
回头就见侄子江世贤捧着书本站在廊下,不知来了多久。
“世贤?”江琰收势,拿起布巾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温和地招呼他,“站在那儿做什么。”
江世贤这才迈步过来,躬敬地行礼:“五叔安好。”
随即又不解的问:“五叔科举从文,怎的开始学打拳了?”
“读书科举,也需要一个好身体。就好比前些日子五叔参加会试,整整九天八夜,衣食起居都待在那狭小的号舍中。春寒料峭,夜间更为阴冷,咱们身娇肉贵的长在侯府,何时经历过。你是没见有多少举子因为期间重病昏迷,被差役抬出去的。而且听闻,有名举子身体高热,却凭着毅力强撑到了最后一天,结果回到家当夜便过世了。”
江世贤越听脸色越白,又听江琰继续对他道:
“所以世贤,读书固然重要,但无论何时,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今后在勤学苦读的同时,也要增强自己的体格,不可太过娇养,你要切记。”
江世贤一脸郑重:“侄儿记下了。”
“对了,今日你来找五叔所为何事?”江琰问道。
“今日学堂休沐,侄儿……侄儿读《孟子》,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章,虽能背诵,却总觉得其中深意未能透彻理解,先生讲解时亦觉隔了一层。心中困惑,特来请教五叔。”
他说话条理清淅,但眼神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求知与一丝不安,生怕打扰了刚经历大考的五叔。
江琰见他如此好学,心中欣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自己也撩袍落座,笑道:
“能于此章生出困惑,可见你是用心读了,并非死记硬背。这是好事。且先说说你自己的理解,为何觉得‘民’能贵于‘社稷’与‘君’?”
江世贤思索片刻,谨慎地回答: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侄儿以为,无民则无国,无国则无君。故而民为根本,最为重要。社稷是土谷之神,代表国家祭祀,次之。君主治国,依赖民与社稷,故又次之。”
这是标准答案,但他眉头微蹙,“只是……只是侄儿觉得,道理虽明,却不知如何在现实中体现这‘民贵’二字。难道君王行事,真能以民意为先吗?”
江琰赞许地点点头:
“你能想到这一层,已殊为不易。孟子此说,并非空泛道理,而是有其现实指向。你可知春秋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典故?”
“是周厉王之事。”江世贤答道。
“正是,”江琰娓娓道来。
“厉王弭谤,最终国人暴动,君王流放。这便是将‘民’置于最轻之位,忽视民情、堵塞言路的下场。反之,唐太宗有言‘水能载舟,亦能复舟’,他纳谏如流,休养生息,方有贞观之治。这便是某种程度上认识到‘民贵’的道理。”
他见江世贤听得认真,继续深入:
“孟子此言,更是对为君者、为官者的一种警醒与要求。并非说君王不重要,而是强调其责任——君主的权威与社稷的稳定,其根基在于民心向背。为官者,上佐君王,下安黎庶,更要明白,手中的权力来自朝廷,而朝廷的根基在于万民。”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层面,“譬如漕运,看似是粮食转运,实则关乎沿河数百万民生计。若只求漕粮按时抵京,不顾漕丁死活,盘剥沿河百姓,这便是本末倒置,违背了‘民为贵’的本意。你二叔在工部,致力于改良器械,提高效率,减轻民夫劳苦,便是将此理用于实务。”
江世贤眼睛一亮,似乎被打开了新的思路:
“五叔是说,读书明理,最终也是要落在实处,惠及百姓?”
“不错!”江琰肯定道,“《大学》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根基,但目的仍在‘平天下’,使百姓安居乐业。读圣贤书,若不能体察民生疾苦,不能思考如何利国利民,便是读成了书呆子。”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力量,“所以,理解‘民为贵’,不仅要明白民是根本,更要思考如何在实际政务中体现这一点,如何选贤任能,如何兴利除弊,如何让这‘贵’字,不只是书本上的道理,而是能落到实处的仁政。”
江世贤听得入神,只觉五叔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将原本模糊的道理讲得透彻无比,且与眼前的世界联系了起来。
他之前只知埋头背诵,此刻却仿佛看到了学问背后那片更广阔的天地。
“多谢五叔教悔!”
江世贤起身,郑重一揖,“侄儿明白了。今后读书,定当如五叔所言,多思其理,求其务实。”
江琰笑着扶住他,“明白就好。”内心也是欣慰无比。
不愧是大哥的儿子,他江琰的亲侄子,果然一点就透。
“不过学问之道,张弛有度。整日埋首书堆,易成井底之蛙。偶尔也该象怡绵他们一样,去园子里跑跑,看看花,听听鸟鸣,或者寻你二叔,去看看他新制的那些巧械,其中也蕴含着力学、工巧的学问,亦是格物致知的一部分。劳逸结合,学以致用,方是长久之计。”
江世贤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侄儿谨记五叔教悔。”
他眼中满是敬佩,只觉得五叔的讲解比学堂的先生还要透彻明白。
他看着江琰又道:“侄儿先回去把书放下,待会儿便去园中走走,也……也想去看看二叔新做的水车。五叔可要同去?”
江琰揽上他的肩,“走!正好五叔也还没去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