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北上的旅途
第二天,天色未明,杭州湾的水面笼罩在一层白色的薄雾之中,眺望不远处的杭州城,颇有一种朦胧美。
旗舰“圣母玛利亚”号的甲板上,水手们已经准备好了,气氛肃穆。
那位自京师而来的朝廷命官,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登上了舷梯。他身看一身干净的官服,步伐沉稳。当他的官靴踏上这艘异域舰船的甲板时,似乎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他仿佛感受到了这个来自于西洋的大船的不同。
他平静地扫视着甲板上的一切。那些与大明水师船只截然不同的复杂帆索,高耸入云的桅杆,以及那些脸型与汉人不同的水手。
“解缆!扬帆!”
随着约翰尼斯一声令下,甲板上的水手立刻行动起来。
绞盘在十几名水手的合力推动下,发出沉重的吱嘎声,系泊的粗重缆绳被收回。与此同时,高处的另一群水手解开绳索,巨大的船帆依次展开,兜住了江面上的晨风。
十八艘来自罗马的帆船在大明水师船只的引导下,于狭窄的钱塘江航道中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掉头。它们破开水面,朝看杭州湾外海的方向,缓缓加速。
这一次,舰队没有沿着来时熟悉的南岸航行。在那位命官的指引下,船队沿着更为陌生的杭州湾北岸前进。这是一段全新的旅程,但有这位来自东方帝国的向导在,约翰尼斯的心中安定了不少。
当船队驶入平稳的海域后,命官通过翻译,向约翰尼斯提出了一个预料之中的要求。
“船长,我想参观一下你的船。”
约翰尼斯没有感到任何意外,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谦和。
“当然可以,大人。这是我的荣幸。不过船上有些地方堆放着重要物资,还有一些是水手们的私人局域,为了安全起见,需要由我亲自为您引路。”
“有劳。”命官微微颌首。
两人并肩走在“圣母玛利亚”号宽阔的上层甲板上。约翰尼斯就象一个尽职的主人,向他介绍着主梳杆的高度,由数根绳索组成的复杂结构,以及船尾那巨大的舱轮是如何通过一套精巧的机械,操控这艘能够在大海上远洋航行的大型船只。
他讲得十分详细,试图通过这些细节,展现罗马帝国无与伦比的造船技艺。
然而,那位命官只是礼节性地点着头,偶尔应一声,兴致似乎并不高。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
约翰尼斯心中了然。他停下脚步,指向通往下层的舷梯。
“大人,请随我来。”
当他领看命官走下梯,进入光线昏暗的下层申板时,这里边的气氛变得肃穆。
一排排粗大的缆绳牢牢固定在船身上的青铜巨炮,静静地被放在在炮窗旁边。炮口黑洞洞的,散发着金属的冰冷气息。
命官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走到最近的一门火炮前,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冰冷的炮身,但手在半空中转而弯起指节,在厚重的炮身上轻轻敲了敲。
“铛—”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炮舱内回荡。
他没有回头,声音从前方传来,通过翻译一字不差地进入约翰尼斯耳中。
“就是用这种炮,轰开了平海卫的城墙?”
“是的,大人。”约翰尼斯的声音平静而自信,“我们正是用这些火炮,摧毁了那个海盗巢穴的防御。您看,它的炮管坚固厚重,使用的炮弹也远比佛郎机人的重。威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命官没有说话,他绕着这门巨炮走了一圈,手从炮身的表面轻轻划过,仔细观察着炮架的结构,炮耳的位置,以及尾部用于调整射角的机构。他的动作很慢,象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又象是在评估一头致命的凶器。
参观仍在继续,但接下来的谈话,主题已经完全被约翰尼斯主导。他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了这一路的艰辛。
“我们从我们的国家出发,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抵达贵国。这一路上,我们不仅要对抗莫测的风浪,还要时刻提防佛郎机人的围追堵截。”
“佛郎机人?”命官终于表现出了对火炮之外的兴趣,他停下脚步,看向约翰尼斯。
“是的。”约翰尼斯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愤慨,“那些佛郎机人,他们就象一群盘踞在航道上的恶犬,试图拢断所有通往东方的商路,不充许任何其他国家的船只染指这里的贸易。我们的船队之所以配备如此重炮,首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防备他们。”
约翰尼斯看了一眼身旁的翻译,确认他准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然后继续补充道:
“虽然在航行途中,我们依靠船速和航海技术,侥幸避开了与他们的正面冲突。但这些火炮,是我们能够安然抵达此地的最后保障。如果没有它们,我们也不敢轻易的通过佛郎机人控制的海域,因为我们没有底牌,如果被追上我们只能束手就擒。”
命官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拢断商路?
这种说法,他还是第一次从外邦人的口中听到。朝廷只知道佛郎机人在濠镜澳不甚安分,时常滋扰地方,却不知他们竟如此霸道,在海上以武力阻断他国商船。
“这佛郎机人,真的在海上阻止他国船只前来天朝?”他开口发问,语气里带着审慎。
“千真万确。”约翰尼斯斩钉截铁地回答,“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印度外海,我们还曾遭到他们舰队的追逐。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我甚至已经下令水手们打开所有炮窗,随时准备开火。所幸,我们的船速度只是比他们的船只稍微慢一点,但是我们有距离优势,最终勉强甩掉了他们。”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庆幸与后怕交织的神情。
“而且,佛郎机人不仅封锁航线,还严密封锁他们的航海图。我们这次能够成功抵达,全靠我们皇子殿下赐予的一份粗略地图,以及他对于季风和洋流的精准判断。殿下似乎对世界地理无所不知,他为我们规划了每一段航程的最佳出发时节,这才让我们的航行能如此顺利。”
约翰尼斯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巴西尔的敬佩,这种敬佩发自内心。
“如果没有皇子殿下的地图和指导,我们绝无可能到达这里。或许在半路上,就已经迷失了方向,或者被佛郎机人拦截。”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命官的反应,然后抛出了一个更重要的信息。
“为了表达对贵国皇帝的敬意,我们的皇子殿下还亲自为您们的皇帝陛下,写了一封信。他是一位考虑十分周全的领袖。”
听到这里,那位命官的神情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重新打量着约翰尼斯,似乎想从这个罗马船长的脸上,看出这番话的真伪。
一群拥有强大火炮的远夷。突破佛郎机人的重重封锁来向我们朝贡。
其领袖不仅拥有高超的航海知识,还懂得东方世界的礼节,知道要给大明的皇帝写亲笔信。
这一切组合起来,与朝廷之前对所有外邦人“桀骜不驯,唯利是图”的笼统印象,截然不同。
“你们的皇子,还向我们的皇帝写了信?”他确认性地问了一句。
“是的,大人。”约翰尼斯谦恭地回答,“我们当然和佛郎机人不一样。我们是罗马人。”
这次参观,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那位朝廷命官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在离开炮甲板时,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巨炮,若有所思。
舰队一路向北。
几天后,当船队驶出杭州湾时,北面不远处,一片更为广阔的水域出现在眼前。浑浊的黄色江水与蔚蓝色的海水交汇,在海面上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延绵数十里,蔚为壮观。
约翰尼斯向那位命官请教。
“大人,那条大河叫什么名字?”
“那是长江。”命官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比你们出发时的钱塘江,更宽,也更长。”
约翰尼斯站在船头,感受着那股从江口传来的磅礴气势。埃律西昂也有两条大河的入海口能与之相比,一个在北埃律西昂一个在南埃律西昂,两者之间相差了很远的距离。两条如此巨大的江河,入海口几乎相邻,这超出了他的想象。
舰队沿着海岸线一路北上,绕过巨大的山东半岛。在命官的指引下,向西转入一片风平浪静的内海。
“这里是渤海。”命官告诉他,“穿过这片海,就到天津了,那里是京师的门户。”
又过了数日,航行的终点终于出现在海平面的尽头。
天津卫。
约翰尼斯站在船头,远远地眺望着西面的陆地。在河口一侧,一座巨大的炮台静静嘉立,黑洞洞的炮口对看海面,监视看所有试图从海上靠近京师的船只。
他一眼就看出,那炮台也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与建造,虽然与罗马的形制不太一样,但是依然能够看出他们对此地防务的重视。
这里,就是这座庞大帝国心脏的最后一道防线。
约翰尼斯询问命官这条河流叫什么名字,命官回答这条河流的名字是海河。
命官命人升起一面早已备好的大明龙旗。港口内立刻有几艘快船驶出,在看到旗号后,引导看这支庞大的异国舰队,驶入指定的泊位。
当船被缆绳固定在码头之上,船身彻底停稳后,那名命官对约翰尼斯说道:“海上的航程到此为止。接下来,你们需要登陆,换乘马车前往京城。陛下的旨意,你们此行,最多只能有二十多人随行。”
约翰尼斯立刻召集了其馀十七艘船的船长进行商议。
这个决定并不难做。他自己,加之十七名船长,再挑选几名最强壮、最机灵的水手负责搬运贡品,人数正好。其馀所有人,连同整个舰队,都将留在这里,等待他们归来。
很快,一支由二十多名罗马人和一名翻译组成的使团,在码头上集结。
他们带着几大箱新大陆的特产一一晒干的烟草、上好的毛皮、以及一些装有金银币的箱子作为购买物资或者是给大明皇帝的见面礼。约翰尼斯亲自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里面装着巴西尔写给大明皇帝的亲笔信,还有另外还有九个装有西洋参的木盒。
他们登上了大明官府准备好的马车,车轮滚滚,在官兵的护卫下,向着那座东方王朝的首都城市进发。
车队行驶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约翰尼斯掀开车帘,好奇地观察着窗外的景致。
他发现,这里的房屋风格,与他们在南方看到的截然不同。南方的民居多是白墙黑瓦,斜顶飞檐,精巧秀丽。而这里的房屋,多是青砖灰瓦,屋顶大多是平的,不少百姓还在屋顶上晾晒看粮食或者衣服。
“看来这个东方王朝,南北方的差异,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约翰尼斯在心中默默想道,“就象我们罗马,最南端的奥伊戈斯,与北境的苦寒之地,人们的生活习惯和建筑风格,也有很大的区别。”
旅途在平稳的行进中度过。
几天后,当车队缓缓停下时,约翰尼斯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见到了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城墙,横亘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道城墙高耸、厚重,向着左右两边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城墙之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巍峨的角楼,俯瞰看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
巨大的城门洞下,商旅的马车、官员的马车、贩夫走卒的独轮车、挑着担子的百姓,汇成一股拥挤、嘈杂、却又充满生命力的人流,涌入那座被城墙守护的庞大城市。
这里,就是北京。
这个古老帝国的中心。
约翰尼斯放落车帘,将那个装着皇子信件的木匣,抱得更紧了一些。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洞的阴影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笼罩了使团的每一个人。他们即将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真正的帝国的最高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