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尔地区,这座英格兰在爱尔兰的统治中心,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之中。
利河渡口。
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他的梦魇。
只要一闭上眼,那片被鲜血和火焰浸染的河岸就会浮现。他能清淅地看到,自己的士兵,那些不久前还高唱着战歌、吹嘘着功勋的英格兰勇士,是如何在罗马骑兵的长枪下被轻易洞穿。他能听到火绳枪齐射时那沉闷的枪声,看到罗马军队的火绳枪口冒出白烟。
最恐怖的,是那种橘红色的火焰。
它黏稠,一旦沾上,就无法扑灭。他亲眼看见,一个勇敢的连队长,身上着了火,一边发出惨叫,一边满地打滚,可那火焰却越烧越旺,最后将他整个人吞噬,变成一具扭曲的、冒着黑烟的焦炭。
“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罗伯特冲到墙角的洗脸池前,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酸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打了个哆嗦,跟跄着回到桌边,抓起一个银质酒瓶,也不倒进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象一条火线,暂时驱散了他的梦魇。
几天前,一艘从都柏林绕道而来的信船,带来了另一个让他几乎崩溃的消息。
当副官用颤斗的声音读完那封密报时,罗伯特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他只是愣住了,然后,一股轻松感攫住了他。
他甚至想笑。
原来,输得这么惨的,不止我一个。
原来,那个在海上叱咤风云的霍金斯,也栽在了这群该死的罗马人手里。
这个念头麻痹了他所有的耻辱和恐惧。达德利无能,而是敌人太过强大,强大到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对,一定是这样。
他重新在桌前坐下,铺开一张干净的羊皮纸。他必须向女王汇报这一切,每一个细节,以及敌人那闻所未闻的、如同地狱造物般的恐怖武器。
他蘸了醮墨水,笔尖在纸上悬了半天,才落下第一个字。他将自己战败的情况写成书信,措辞卑微到了尘埃里,极尽详细地描述了战况的惨烈。
写完,封上火漆,他叫来最信任的亲卫。
“用最快的船,立刻送往伦敦。亲手交给女王陛下。”
亲卫接过信,转身离去。房间里又只剩下罗伯特一人。他将自己的命运,连同这封信一起,交由了远在伦敦的女王裁决。
泰晤士河口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初冬特有的湿冷,吹拂着伦敦的码头。
当那支残破的舰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码头上原本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码头工人的叫骂声,商贩的吆喝声,全都消失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几艘驶来的船只。
他们等来的不是凯旋的英雄,而是一群垂头丧气的败兵。
回来的几乎全是加莱赛桨帆船。它们吃水浅,速度快,能够逃脱罗马人的船队。而那些代表着英格兰海上荣耀的卡拉克和盖伦大帆船,那些高耸的巨舰,几乎不见踪影。
只有一艘,孤零零地跟在船队末尾,象一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巨人。
它的主桅杆从中断裂,用手臂粗的缆绳勉强捆绑固定着,破碎的船帆像乞丐的烂布条在风中飘荡。船舷一侧被熏得漆黑,一个巨大的破洞暴露着内部烧焦的木料结构,仿佛被地狱之火狠狠啃噬过一口,狰狞而恐怖。
码头上的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徨恐。
“上帝啊,那是盖伦船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其他的船呢?我们的主力舰队呢?”
自先王亨利八世组建这支强大的海军以来,英格兰的舰队何曾遭受过如此惨重的失败?
他没有回家,甚至没有看一眼码头上那些翘首以盼的家属。他径直穿过伦敦泥泞的街道,走向白厅宫。
他要去向女王请罪。
白厅宫的觐见厅内,气氛凝重。
伊丽莎白女王端坐在王座之上,面沉如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冰冷的、不怒自威的威严。
枢密院的重臣们分列两侧,一个个禁若寒蝉。塞西尔站在最前列,此刻也低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
“女王,我姑负了您的信任。”他忐忑的说道,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后他的结局会是什么,“是我无能,中了罗马人的诡计,我带去的大部分战舰……都被他们的希腊火烧毁了。”
大厅内一片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霍金斯能清淅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他的胸腔。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女王的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他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伊丽莎白的声音才响起,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霍金斯依言抬头,却不敢与女王对视。
“除了希腊火,”女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在战术的其他方面,我们是否落于下风?”
这个问题让霍金斯愣了一下。他立刻明白了女王的意图。女王需要的不是一个跪地求饶的懦夫,而是一个能够维持王室颜面,并为未来复仇提供依据的战败报告。她要的不是追责,而是总结。
他定了定神,小心地组织着语言。
“陛下,在海战之初,凭借我们对那片海域的熟悉,舰队成功抢占了上风位置,一度将罗马人的主力舰队压制。我们的炮术和水手的操船技术,并不在他们之下,甚至……略胜一筹。”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愤恨。
“只是……只是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战术。他们用装满引火物的敢死队小船发起冲锋,那些船上的人根本没想过活着回去。他们用自己的命,将那种传说中的火焰……强行引燃我们的战舰。这种不计伤亡的野蛮打法,我……我确实没有预料到。”
伊丽莎白听完,沉默了片刻。
“很好。”
她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决断。
“这次惨败,你难辞其咎。从今日起,剥夺你统领英格兰海军的一切职务。”
霍金斯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凉。
“你还是回去做你的生意吧。”女王的话锋一转,“但是,你必须用你赚来的钱,赔偿此次海战王国的所有损失!”
这个处置让霍金斯又惊又喜。
惊的是,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甚至把他未来几十年可能赚到的钱都预支进去。
喜的是,女王没有将他送上断头台,甚至没有将他投入监狱。她只是剥夺了他的官职,却给了他一条用金钱赎罪的活路。
这意味着,为了还清这笔巨额债务,他必须去从事那些利润最高,也最危险的“生意”。无论是去新大陆掠夺金银,还是从事利润惊人的奴隶贸易,他都必须干下去。他将从女王的海军将领,变回那个为利益不择手段的船长。
女王需要一个为她敛财的恶犬,而不是一个战败的将军。
“我……遵命,陛下!”
霍金斯重重地叩首,心中五味杂陈。
他谢恩退出后,伊丽莎白女王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大臣。
“诸位,召集枢密院会议。立刻。”
枢密院的会议室里,气氛比刚才的觐见厅更加压抑。当女王将海军几乎全军复没的消息公之于众后,这些掌管着英格兰王国权柄的人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英格兰之所以能游离于欧洲大陆的纷争之外,最大的倚仗就是那道由战舰组成的“木墙”。
如今,墙塌了。
“我很遗撼,陛下。”西尔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低沉,“海军……让您失望了。”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塞西尔。”伊丽莎白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软弱,“眼泪换不回沉没的战舰。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重建一支舰队!一支以新式盖伦帆船为内核的,更强大的舰队!先父亨利八世创建的海军已经服役了几十年,或许,这次失败,也是一个让我们彻底更新换代的机会。”
女王的冷静和果决,让在场的大臣们精神稍振。
“你很有远见。”伊丽莎白赞许地点点头,“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在王国的土地上,划出专门的林场,种植橡树。为百年之后的海军,备好最坚固的龙骨!”
“陛下英明!”塞西尔立刻领命,“我这就去安排造舰和种植橡树的事宜。”
就在枢密院紧急商讨着如何重建海军,制定这个百年大计时,一名宫廷侍从官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封带有加急火漆印的信件。
女王接过信,用一把精致的小刀划开火漆。她迅速浏览着信上的内容,脸色变得愈发阴沉,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线条绷得紧紧的。
看完后,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封信递给了身边的威廉·塞西尔。
信件在每一个内阁成员手中传递。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个看过信的人,都象被抽走了魂魄,脸色煞白。
陆军,也败了。
而且败得比海军更惨,一场野战,一场追击,三万大军折损过半,几乎被打残。达德利在信中将罗马人的陆军描述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真是两场耻辱性的大败,英格兰的海军和陆军,脸都丢尽了。照这么个输法,先输给罗马,再输给法兰西,回头再输给丹麦,接下来就没得输了。
女王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海战,我们输了。陆战,我们也输了。”
“看来,是时候和这些罗马人谈一谈了。否则,我们连在爱尔兰最后的立足点——佩尔地区,都可能保不住。”
“议和吗?”西尔睁开眼,“陛下,现在罗马人势头正盛,恐怕不会轻易接受我们的条件。”
“不是要他们接受我们的条件。”伊丽莎白纠正道,“是我们要接受他们的条件。暂时的退让,是为了赢得时间。塞西尔,立刻去安排造舰,去招募新兵。我们要忍耐,要积蓄力量。等到我们的新舰队扬帆起航,等到我们的新军团训练完成,再去找罗马人,连本带利地讨回今天的耻辱!”
英格兰王国接下来的国策,就在这个阴沉的下午,被定了下来。
暂避锋芒,卧薪尝胆。
会议结束后,一名信使悄然离开了白厅宫。他没有骑马,也没有乘坐马车,而是步行混入了伦敦拥挤的人流。他将换上商人的衣服,搭乘一艘不起眼的货船,前往爱尔兰。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罗马人,并告诉他们,英格兰的女王,愿意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