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埃律西亚皇宫。
在一处不经常使用的皇宫偏殿之内,此刻被清空,只留下一排排整齐的桌椅。阳光通过高大的拱窗,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松木的清香与新墨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
这里,就是帝国第一次皇家科学院人才选拔的考场。
巴西尔站在殿外的廊柱下,双手负后,看着那两百多名从帝国各个角落赶来的考生。他们的衣着千差万别,神情各异。有身着教士黑袍,面容肃穆的中年人;有穿着挺括军官制服,腰杆挺得象标枪的年轻人;有绫罗绸缎,一脸好奇与傲慢的富家子弟;但更多的,是那些穿着粗布衣衫,脸上饱经风霜的平民。
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一团火。或为名利,或为理想,或仅仅是为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对巴西尔来说,他们不是考生。他们是他想要为帝国的科技发展所需要的人才。
“殿下,时间到了。”一名内侍低声提醒。
巴西尔点头,侧身让开信道。
考生们鱼贯而入,查找着自己的位置。沉重的殿门在最后一人进入后缓缓关闭,发出“吱嘎”的闷响,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一时间,偌大的偏殿内,只剩下衣物的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仆人们将一叠叠厚实的纸张分发下去。纸张落桌的沙沙声,仿佛是战争开始前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考试的时间,是从午后到日落。
最初的一个小时,殿内气氛尚算平稳。考卷开头的题目,大多出自古希腊的几何学原理,或是巴西尔从记忆中筛选出的,这个时代欧罗巴大陆已经初见端倪的代数问题。对于这群经过层层选拔才来到这里的人来说,这些题目虽然刁钻,却还在他们的知识范畴之内。
不少人嘴角甚至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手中的鹅毛笔在纸上飞快地滑动,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然而,当他们信心满满地翻到考卷的后半部分时,殿内的气氛陡然凝固。
那种流畅的书写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手一抖,一滴墨水污了整洁的卷面。有人下意识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却发现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面色煞白,呆若木鸡。
考卷的后半页,没有一个数字,没有一个图形。
只有三道问题。
第一题:如何精确预测炮弹的落点?请详述你的研究思路与计划。
第二题:现行儒略历的春分日,与实际天象中的春分日,已存在肉眼可见的偏差。你如何看待此误差?分析其来源,并以最简明的方式,阐述你将如何精确测量一年的真实长度。
第三题:你是否渴望探求世界的本源?万物究竟由何组成?请概脱你的探索方式。
如果说前面的数学题,是对他们知识的考验。这三道题则是想看出他们的思维能力,这三道题目没有标准答案,但谁都知道这三道题才是能否被选中的关键。
无数人抓耳挠腮,手中的鹅毛笔重若千斤,提了又放,放了又提。洁白的纸上,只留下一片片慌乱的墨迹。
……
考场的一角,一个名叫安德烈斯的年轻炮兵,死死攥着手中的笔。
他盯着第一道题,心脏擂鼓般狂跳。
炮弹落点!
这四个字,是他过去五年军旅生涯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忘不了,在与土着的血战中,那些被寄予厚望的炮手,是如何象一群红了眼的赌徒,凭着所谓的“手感”和虚无缥缈的“运气”,将宝贵的炮弹一发接一发地射出去。
他忘不了,那些炮弹在敌阵前停下没有伤到敌军一丝一毫的场景,以及战友们在敌人冲锋时绝望的咒骂。
他也曾试过,象个傻子一样,用笔记下每一次开炮的角度、装药量和大概的落点,企图从中找出神灵的启示。
直到三年前,在一次清剿海盗的行动中,他从一个被他亲手结果的意大利佣兵身上,搜到了一本经常被翻阅的书籍。
上面的内容他一开始根本看不懂,充满了各种扭曲的符号和天书般的公式。但安德烈斯就象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木板,凭着一股牛劲,花了两年时间,硬是啃懂了其中一小部分。
那个意大利人疯子般地宣称,炮弹飞行的轨迹,并非神灵的玩笑,而是一条可以被捕捉的曲线!它遵循着某种规则,可以通过一种叫“方程”的工具,被计算出来!
这个想法,在当时的他看来,疯狂至极。
可现在,帝国的皇储,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竟然将这个疯狂的问题,堂而皇之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安德烈斯颤斗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冲刷着他多年的迷茫和痛苦。
他不再尤豫。
他蘸饱了墨水,几乎是将笔尖戳进了纸里,奋笔疾书。
他将塔尔塔利亚的名字,将“方程”这个词,将自己对那本手稿的全部理解、推演和狂想,倾泻而出。
……
在考场的另一侧,身穿教士袍的米迦勒,正对着第二道题。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儒略历的误差!
作为一个虔诚的埃律西昂正教徒,他比殿内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复活节的日期,取决于春分的精确时刻。一个错误的历法,意味着他们庆祝神子复活的圣日,正在逐年偏离其本应在的位置。
这是亵读!是对神灵最深沉的背叛!
他曾不止一次,向教会德高望重的主教们提出自己的忧虑,恳求他们重修历法。换来的,却是斥责和排挤。!儒略历已经运行了一千五百多年,哪怕每年只差那么一点点,累积起来也是一个足以动摇信仰的可怕数字!
他渴望能象古希腊的先贤那样,重新观测星辰,用最原始也最可靠的方法,重新丈量太阳的回归年。但他没有钱,没有支持,更没有能工巧匠为他制造精密的观测仪器。
现在,皇储殿下问了。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用最虔诚的笔触,将自己多年来的思考、怀疑、计算和那个伟大的计划,一字一句地写在纸上。
他不需要那些庸人理解。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心无旁骛地仰望星空,去聆听神谕的机会。
……
靠窗的位置,庄园主的儿子艾瑞克,正对着第三道题发呆。
世界的本源?万物由什么组成?
这种问题,他从小就在想。他不象别的贵族子弟那样喜欢骑马打猎,却能一个人趴在草地上,看一上午的露珠。
他曾有个惊人的发现,通过一颗圆滚滚的露珠去看叶子的脉络,那脉络会被放大,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淅。
这个发现让他欣喜若狂。
他想,如果能制造一个更大、更完美的“露珠”,是不是就能看到所有东西被放大的样子?能看到木头里面有什么?水里面有什么?甚至……能看到组成万物的,那个最微小的,神灵藏起来的秘密?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过自己的家庭教师,那个博学的学者却嘲笑他,说这是不务正业的幻想,是魔鬼的低语。
可现在,这个被斥为“魔鬼低语”的问题,竟然出现在了帝国最高等级的考卷上。
艾瑞克不再迟疑。
他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凸透镜的草图。然后在旁边写下自己的想法:用最透明的石头或者玻璃,将它磨成完美的露珠型状,用它去观察世界。
他坚信,只要有了这样的工具,世界本源的秘密,终将被揭开。
……
日落时分,考试结束的钟声敲响。
考生们拖着被榨干了心神的疲惫身体,走出大殿。
埃律西亚的街边餐馆里,立刻挤满了前来讨论的人。
“前面的几何题还行,就是最后那个证明题,差点把我绕死。”
“谁说不是!不过,这次考试的重点,绝对是后面那三道题!”
“没错!皇储殿下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就是要用这三道题,来找不同的人才!”
“第一题那个炮弹落点,我写的是多做实验!把每一次的装药量、炮管角度都精确记录,打他个几百上千次,总能摸出规律来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实践出真知嘛!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大部分人的想法都出奇地一致。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如何设计实验,如何控制变量,如何记录数据。
而在喧闹的人群中,三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安德烈斯独自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麦酒。听着周围那些“实验”、“归纳”的言论,他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一群只会用蛮力的蠢货,他们根本不懂数学真正的力量。
教士米迦勒坐在窗边,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心思早已飞到了浩瀚的星空中。
艾瑞克则低着头,用一根小木棍,在沾了水的桌面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那个并不完美的透镜图形。
他们彼此不识,却被同一种孤独包裹。
……
与此同时,皇宫书房。
巴西尔坐在一堆考卷前,与几位从政府和教会请来的有数学天赋的人一起,连夜审阅。
他飞快地翻阅着,绝大部分考卷上的答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客观题答得有好有坏。而那三道主观题,尤其是第一题,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写了“通过大量实验总结规律”。
这是一个正确的思路,是科学研究的基础。
但,这不够。
巴西尔需要的,是能引领时代的天才,是能理解并运用更高级理论的火种。
他耐着性子,一张一张地看下去。
“恩,这个不错,考虑到了风速和空气湿度的影响,是个有实践经验的人。可以进炮兵学院当个教官。”
“这个对古希腊天文学家的成就如数家珍,可以去科学院整理文献。”
他不断地将考卷分门别类,心中的失望却越来越浓。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份字迹略显潦草的考卷,出现在他手中。
巴西尔的动作猛地停住。
他将那份考卷抽了出来,凑到烛火下,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
安德烈斯,帝国炮兵的下级士官。
巴西尔的呼吸一滞。
找到了!就是他!
一个知道用理论,而不仅仅是经验去解决问题的炮兵!
他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将这份考卷郑重地放在右手边,继续翻阅。
很快,第二份让他惊喜的考卷出现了。
那是一个叫米迦勒的教士写的。纸上没有复杂的计算,却充满了对真理的渴求和对历法误差的痛心疾首。他不仅准确地指出了儒略历的问题所在,还提出了一套详尽的、通过长期观测恒星位置来重新测定回归年的计划。
“人才啊……”巴西尔喃喃自语。
这是一个天生的天文学家,他缺的只是一个平台。
他将米迦勒的考卷,小心地叠在了安德烈斯的那份上面。
紧接着,是第三份。
这份考卷的客观题部分答得并不算出色,甚至有些地方错得离谱。但当巴西尔看到第三道主观题的答案时,他彻底坐不住了。
纸上画着一个简陋的图形,旁边写着一行稚嫩却充满想象力的字:
“仿露水之形,聚光以察微。”
艾瑞克,一个庄园主的儿子。
巴西尔拿着这张纸,手都有些发抖。这个人,竟然已经独立地萌生出了显微镜的构想!
炮兵的射表,天文的历法,格物的利器。
弹道学、天文学、物理学……帝国科技树上最重要的三根枝干,它们的种子,此刻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边。
巴西尔将那三份考卷整齐地叠在一起,轻轻地放在桌案最中央。
他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许久,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抹掌控一切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