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一个消息来了。
法兰西王国的使节团,跨越了整个大西洋,抵达了新大陆
皇宫之内,气氛庄严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一边是法兰西使节身上带来的,混杂着名贵香水、丝绒和皮革的奢华气息;另一边,则是这座大殿固有的,属于蜂蜡、陈年羊皮卷和新大陆胡桃木的味道。
两种味道互不兼容,泾渭分明,正如殿中的两拨人。
法兰西使节们身着剪裁繁复的华服,天鹅绒与锦缎在烛火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他们头戴插着艳丽羽毛的软帽,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每一个动作都象是经过精心排练,优雅中透着一股根植于血脉的高傲。
而他们对面的,是埃律西昂的罗马贵族与大臣。他们大多身着深色、朴素的毛料长袍,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大西洋海风吹拂过的痕迹,身形挺拔,气质坚毅,更象是军人而非政客。他们沉默地站立着,审视着这群旧大陆的来客。
为首的法兰西大使,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贵族,他向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份用丝带系好的国书。他没有使用法语,而是用一口抑扬顿挫,带着浓重巴黎口音的拉丁语,向御座上的皇帝致意。
“向至高无上的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十二世陛下致敬!”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我的君主,法兰西最仁慈的国王弗朗索瓦二世不幸早夭,蒙主恩召。他的弟弟,尊贵的查理九世,即将于兰斯大教堂接受加冕,继承法兰西的荣光。瓦卢瓦王朝,诚挚地邀请您,派遣最高贵的使节,前往法兰西,参加加冕礼,见证我们两国牢不可破的友谊。”
大使每一个词都充满了敬意,但殿中每一个埃律西昂的大臣都听出了那华丽辞藻下的真正意图。
法兰西,这头被哈布斯堡铁钳死死夹住的高卢雄鸡,快要喘不过气了。
西边是西班牙,东边是神圣罗马帝国,全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产业。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能从外部打破这致命困局的变量,之前他们和奥斯曼眉来眼去,但是这份盟约总是被有些人利用,说法国是天主教的叛徒。
而远在新大陆,拥有强大舰队和新世界财富,又与欧洲主流天主教世界若即若离的埃律西昂罗马,无疑是最佳的另外一个同盟选项。
至于宗教分歧?埃律西昂正教会与天主教那点陈年旧帐,在巨大的地缘政治利益面前,对于能把教宗请到阿维尼翁的“天主孝子”法兰西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御座之上,君士坦丁十二世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机会来了。
君士坦丁十二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一个让他的孙子,让巴西尔,亲眼去看看旧大陆,去亲手触摸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去感受那里的风云变幻的机会,就这么自己送上门了。
大使说完后,微微躬身,保持着完美的礼节,等待着皇帝的答复。
大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御座上那敲击扶手的笃笃声在继续。
终于,声音停了。
君士坦丁十二世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象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法兰西的友谊,罗马铭记于心。请大使先生先去驿馆休息,三日后,我会给你们一个正式的答复。”
“遵从您的意志,伟大的巴西琉斯。”
法兰西使团再次躬身行礼,然后优雅地转身,在宫廷侍从的引导下退出了大殿。
他们华丽的身影一消失在殿门外,整个大殿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侧门打开,共治皇帝阿莱克修斯,战争大臣安德罗尼卡,以及几位帝国重臣鱼贯而入。他们刚才一直在侧殿旁听。
“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安德罗尼卡将军洪亮的声音第一个响起,打破了沉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哈布斯堡家族是天主教世界最坚定的捍卫者,我们迟早要和他们对上。与法兰西结盟,可以有效牵制哈布斯堡的精力,为我们未来的归乡行动创造空间!”
“结盟?安德罗尼卡,你太乐观了!”财政大臣立刻反驳,他是个干瘦的老头,掌管着帝国的钱袋子,向来精打细算,“法兰西人靠得住吗?高卢人从来都是靠不住的!他们自己的宗教问题都焦头烂额,国内那些新教徒闹得正欢,随时都可能打起来!我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内乱在即的国家?”
一位负责内政的大臣也忧心忡忡地补充:“是啊,陛下。法兰西现在就是个泥潭,我们派使团过去,万一被卷入他们的内斗,得不偿失。”
“但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安德罗尼卡提高了音量,“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哈布斯堡集成整个天主教世界,然后腾出手来对付我们吗?别忘了,他们的势力也在向新大陆渗透!”
大臣们立刻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一方主张抓住机会,积极介入;另一方则认为应该谨慎行事,避免引火烧身。
君士坦丁十二世却始终一言不发,任由他们争吵。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转向了大殿一角,那个一直沉默旁听的少年身影。
“巴西尔,你怎么看?”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身上。大臣们脸上带着或惊诧,或不解,或轻视的复杂神情。
在这种决定帝国国策的会议上,询问一个孩子的意见?
巴西尔从立柱的阴影中走出,他先是向御座上的祖父,和身旁的父亲阿莱克修斯分别行了一礼,然后才站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地开口。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异常清淅、冷静。
“去,一定要去。而且要高规格地去。”
一句话,让在场的大臣们都愣住了。
巴西尔没有理会他们惊诧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分析:“法兰西的邀请,对我们而言,利大于弊。第一,正如安德罗尼卡老师所说,这给了我们一个楔入欧洲外交格局的绝佳机会。我们不能永远游离在旧世界之外。”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去,向全欧洲宣告一件事——罗马,还活着。我们不是一群躲在新大陆苟延残喘的遗民,我们是依旧拥有力量,手握财富和舰队的帝国。我们要让他们重新记起,双头鹰旗曾经带来的威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切入了更深层次的分析,声音也随之压低了几分,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至于诸位大人担心的法兰西内乱,在我看来,那恰恰是我们能够利用的。”
“即将加冕的查理九世,年仅十岁。真正掌权的,是他的母亲,来自佛罗伦萨的摄政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
巴西尔继续说道,“这位太后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是整个欧洲最不能小看的女人。她现在面临的局面,是国内以吉斯家族为首的天主教贵族,和胡格诺派的双重压力。任何一方失控,瓦卢瓦的王座都将不保。所以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强势的盟友,而是平衡。”
“一个来自外部的、强大的、但又对法兰西没有直接领土要求、并且和她所有敌人都不是朋友的势力,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就是那个最好的选择。”
巴西尔的逻辑清淅得可怕,他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和法兰西人签下什么牢不可破的军事同盟,那种东西在国家利益面前一文不值。是和凯瑟琳·德·美第奇这个女人,创建起直接的联系。只要能说服她,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让法兰西在我们的归乡之战中,保持中立,甚至在某些时候,给我们提供一些情报上或者港口上的便利,我们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墙上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上,手指遥遥指向欧洲大陆。
“诸位大人,请记住,我们的敌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奥斯曼!罗马现在的国力,只够支撑我们和奥斯曼进行一场决定生死的豪赌,我们输不起!法兰西已经与奥斯曼眉来眼去,如果不能让法兰西在我们与奥斯曼的斗争中保持中立,我们将很难击败奥斯曼。”
一番话说完,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之前还在激烈争辩的大臣们,此刻全都目定口呆地看着这个少年,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财政大臣张着嘴,脸上的嗤笑早已僵住。安德罗尼卡将军则紧紧握着拳,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
良久,御座之上,君士坦丁十二世那张沟壑纵横的苍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好,说得好。”他缓缓站起身,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
“这次出使法兰西的首席代表,帝国特使,就由巴西尔·巴列奥略担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陛下,不可!”阿莱克修斯,巴西尔的父亲,也是帝国的共治皇帝,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惶和担忧,“巴西尔还太小了!他才十二岁!欧洲路途遥远,人心险恶,万一……”
巴西尔没等他说完,就猛地回头。
“年龄小又怎么了?奥斯曼的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十二岁时就已经第一次执掌素檀权杖!”
阿莱克修斯被儿子这句反驳噎得说不出话来。
“无妨。”君士坦丁十二世摆了摆手,制止了儿子的担忧,他的语气坚决,“雄鹰的子嗣,总要在悬崖上学会飞翔。纸上谈兵终究是纸上谈兵,他需要去亲眼看看,亲手去做。”
他转向安德罗尼卡。
“安德罗尼卡,你亲自挑选三百名最精锐的皇家卫队,组成使团护卫。再从你的部下里,挑一个经验最丰富,最沉稳的老将作为副使,辅佐巴西尔。”
“遵命,陛下!”安德罗尼卡躬身领命,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骄傲。
决议已定,巴西尔返回了自己的书房。
他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有一种巨大的责任感压在心头。他内心思索着此去法国的计划并默默的记在心中。
法兰西的宗教战争一定不要爆发的太过激烈,过于削弱法兰西的实力。
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应对方案。
这次出使,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的第一个战场。
一个星期后,使团整装待发。
埃律西亚的港口人山人海,码头上,一艘巨大的盖伦帆船静静地停泊着。
这艘旗舰,被命名为“色雷斯大公”号,是帝国海军的骄傲,是埃律西昂最强大的战争机器之一。在它的周围,还有四艘同级别的盖伦帆船,以及十艘速度更快的护卫舰。
巴西尔身穿一套深紫色的宫廷礼服,胸前挂着代表巴列奥略皇室的徽章,腰间佩戴着一柄镶崁着蓝宝石的短剑。几个月的克苦训练让他的身姿挺拔,虽然脸上稚气未脱,但神情却异常沉稳,找不到一丝属于孩童的浮躁。
他的祖父君士坦丁十二世和父亲阿莱克修斯五世,都身披只有皇帝才能穿着的紫色长袍,亲自来到码头为他送行。
“巴西尔。”君士坦丁十二世将手放在孙子的肩膀上,那只手干瘦却很有力,老人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记住,你代表的是罗马。不要堕了巴列奥略家族的威名。去看看我们曾经失去的世界,也让他们看看,罗马还活着。让他们恐惧。”
“我明白,祖父。”
阿莱克修斯则满眼都是一个父亲的担忧,他上前一步,为儿子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动作笨拙而充满关切。
“欧洲不比家里,凡事多听副使和将军的意见,千万不要冲动。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安回来。”
“父亲,您放心。”
悠长的号角声在港口上空响起,到了启航的时刻。
巴西尔后退一步,向祖父和父亲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礼,然后毅然转身,踏上了通往“色雷斯大公”号的舷梯。
缆绳被解开,巨大的船帆在水手们雄壮的号子声中缓缓升起,吃满了风。庞大的舰队在领航船的引导下,慢慢驶离港口,劈开蔚蓝色的波涛。
巴西尔站在高耸的船尾甲板上,扶着冰冷的栏杆,看着码头上那两个越来越小的紫色身影,看着宏伟的埃律西亚城,看着那片养育了罗马五代人的新大陆,渐渐化作天边的一道轮廓线,最终被无垠的蔚蓝色海平面彻底吞没。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感涌上心头,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情绪压了下去。
他不是去观光,也不是去赴宴。
他是去为罗马的归乡之路,在旧大陆那个巨大而凶险的棋盘上,落下至关重要的第一子。
海风吹拂着他的黑发,带着大西洋特有的咸腥与广阔气息。
在他的身后,是庇护了他十二年的故土家园。
而在他的前方,是风云变幻、危机四伏的欧洲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