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上的浓雾，到了第三日午后，非但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愈发厚重黏稠，仿佛天地间塞满了浸水的棉絮，将光线、声音乃至时间都一并吞噬。
站在襄阳城头，关平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脚下翻滚的白色雾霭，以及对岸隐约如鬼魅般的魏军营寨轮廓。江风彻底息止，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大江两岸。
“少将军，下游‘岘山’水寨急报！”一名传令兵带着满身水汽，快步奔上城楼，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魏军集结大量舟筏，似有大规模强攻迹象！”
关平眉头微蹙，接过军报快速浏览。军报上称，魏军在下游靠近襄阳正面的传统渡江点，聚集了超过百艘大小船只，其中多为简陋的木筏和走舸，船上士卒甲胄鲜明，鼓噪声势浩大，与前几日的骚扰截然不同。
“规模很大？甲胄鲜明？”关平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心中警铃微作。徐晃用兵，向来虚实难测，前番落马滩的教训犹在眼前，他岂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最容易被预判的地点，发起如此“标准”的强攻？这不符合徐晃严谨甚至有些狡黠的风格。
“落马滩新败，士气受挫，我军警剔性正高。强渡汉江，最难在于初期抢滩……若我是徐晃，会如何利用这最后的大雾？”
就在这时，下游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震天的战鼓声和浪潮般的呐喊！那声音穿透浓雾，虽因距离而显得有些沉闷，但其中蕴含的决绝与疯狂，却清淅可辨！
“报——！冯习将军已调‘镇荆’号及主力艨艟前往岘山水域迎敌！水军参军全琮请示，是否主动出击，半渡而击之？”又一名斥候飞奔而至。
关平猛地睁开眼，快步走到城墙内侧，望向汉江。通过雾气，能看到荆州水军的主力舰队，正以“镇荆”号楼船为内核，缓缓向下游方向移动，巨大的船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移动的山峦。显然，冯习判断魏军主力在下游，决心集中优势兵力，给予其迎头痛击。
一切都合乎常理。魏军声势浩大，荆州水军主力迎战。逻辑上似乎无懈可击。
但关平心中的那股违和感却越来越强。“甲胄鲜明……自杀式强攻……吸引主力……”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盘旋碰撞。徐晃不是莽夫，他麾下的士卒也不是毫无价值的消耗品。如此不计代价、近乎送死般的强攻，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渡江？在荆州水军主力严阵以待的情况下，这成功率有多低？
除非……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目的！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关平的脑海：“佯攻！这是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佯攻！徐晃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下游！他用王双和数千死士作为诱饵，甚至可能搭上他自己的一部分嫡系，就是为了牢牢栓住冯习的水军主力，为真正的主攻方向创造绝对的机会！”
那么，真正的主攻方向在哪里？落马滩刚吃过亏，徐晃不会轻易再选。上游？还是中游某个他早已勘测好的、看似不可能的地点？
“少将军，冯习将军那边战况激烈，是否需要……”周仓在一旁，看着下游方向隐约可见的火光（可能是火箭或火攻所致），有些焦急。
“传令兵！”关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乘快船追上冯习将军，告诉他，下游极可能是佯攻！让他务必留下至少三成机动力量，尤其是速度快的走舸，随时准备支持上游及中游其他方向！告诉他，这是军令！”
“得令！”传令兵不敢怠慢，转身飞奔下城。
“少将军，若下游是佯攻，那魏军主力……”王甫脸上血色稍褪，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就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关平斩钉截铁，“徐晃这是拿出了血本，用数千精锐和大将王双做幌子！好大的手笔！好狠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惊叹的时候，必须尽快判断出徐晃的真实攻击点。他快步走回城楼内的沙盘前，目光在汉江蜿蜒的河道上逡巡。排除，下游是佯攻，那么……
他的手指猛地点在沙盘上一处：“这里！‘鹰嘴涧’！”
“鹰嘴涧？”廖化凑过来，疑惑道，“那里江流湍急，两岸多是峭壁，根本无法大规模登陆啊？”
“正因为无法大规模登陆，才容易被忽略！”关平解释道，“徐晃要的不是一举登陆千军万马，他只需要一支精锐，一支足以在岸上创建坚固桥头堡，并掩护工兵搭建浮桥的先遣队！鹰嘴涧水流虽急，但有一处小小的回水湾，勉强可以停靠小舟。而且峭壁之上，有我军一处小型烽燧，视野良好，但守军不多。若被魏军精锐奇袭拿下，便可以此为支点！”
这个判断，基于对地理的熟悉和对徐晃战略意图的深刻洞察，跳出了常规思维。
“元俭，你立刻率领‘无当营’所有能动用的兵力，火速赶往鹰嘴涧对岸的滩头林地埋伏！记住，你们的任务是趁其半渡或登陆未稳，发起致命突袭，不惜一切代价，将魏军堵在江里、赶回江北！”
“末将领命！”廖化抱拳，毫不迟疑，转身便走。
“周震！”
“在！”
“青锋营随时待命！一旦无当营接敌，你部立刻前出，巩固滩头防线，绝不能让魏军站稳脚跟！”
“是！”
命令下达，整个襄阳城的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关平的心却依旧悬着。这只是他的判断，万一错了呢？万一徐晃的目标是别处，或者这下游的进攻本就是虚实结合中的“实”呢？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下游传来的喊杀声、鼓噪声愈发激烈，甚至能看到火光映红了那片天区的雾气。冯习的水军主力显然已经与“王双”部陷入了激战。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从上游方向疾驰而来，马上的斥候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嘶声喊道：“报——！鹰嘴涧烽燧遇袭！大量魏军小股部队正借助钩锁、飞爪攀爬峭壁，试图夺取烽燧！江面上发现大量魏军皮筏和小舟，正借助水流和雾气，向我岸滩头疾驰！”
来了！果然来了！
关平眼中精光爆射，所有的担忧和不确定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料敌先机的昂扬战意！
“传令廖化，按计划行动！传令周震，准备出击！”
“再派快船，告知冯习将军，鹰嘴涧才是主攻！让他速分兵来援！”
他转身，看向身旁的周仓：“周叔，随我出城！我们去鹰嘴涧！”
“少将军，中军需要您坐镇……”王甫急忙劝阻。
“坐镇？”关平摇头，语气坚定，“此战关键，在于滩头！徐晃赌上了他的佯攻部队，我就要在滩头彻底粉碎他的主攻！不亲自前往，如何洞察战机，随机应变？”
当下，关平不再多言，披甲持刀，与周仓带领亲卫，直奔鹰嘴涧方向。
当关平赶到鹰嘴涧对岸的预定指挥位置时，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浓雾之中，只能听到峭壁上载来短促的兵刃交击声和惨叫声，显然无当营的精锐已经与魏军攀爬部队交上了手。而江面上，无数如同黑色水虿般的魏军皮筏和小舟，正拼命划向滩头。
滩涂上，先期登陆的数百魏军死士，在一个手持长刀、身形魁悟的魏将指挥下，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圆阵，死死抵守着，为后续登陆部队争取时间。
廖化率领的无当营，利用林地和礁石的掩护，不断用弓弩、吹箭甚至是淬毒的匕首袭扰魏军阵型，但魏军结阵严密，悍不畏死，一时竟难以迅速吃掉。
“结阵的魏将颇懂兵法，是个硬茬子。”周仓在一旁评价道。
“命令廖化，停止散兵袭扰。”关平突然开口，“让他集中所有力量，佯攻敌军圆阵的东南角，做出要从此处突破的态势。”
“是！”传令兵立刻前去。
“少将军，这是为何？”周仓不解。
“那魏将用兵沉稳，但过于注重阵型完整。我观其调动，每次应对袭击，都追求面面俱到，反应虽快，却缺乏弹性。我集中力量攻其一点，他必调动其他方向兵力来援……”关平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届时，其阵型必有瞬间的凝滞和薄弱点出现！”
果然，当廖化集中无当营的精锐，猛攻圆阵东南角时，那魏将立刻下令调动西北方向的士卒向东南增援。就在这阵型流转，新旧力量交替的刹那——
“周震！青锋营！目标，敌军圆阵西北角！全力突进！给我撕开它！”关平等的就是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杀——！”养精蓄锐已久的周震，如同出柙猛虎，率领身披重甲、手持长戟大刀的青锋营精锐，如同一柄烧红的铁凿，狠狠砸向了魏军圆阵因为调动而露出的薄弱环节！
这一次，不再是骚扰，而是毫无花巧的硬碰硬！青锋营的重甲和力量，在此时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仓促回防的魏军根本无法抵挡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圆阵瞬间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随我冲进去！斩将夺旗！”周震一马当先，长戟挥舞，所向披靡。那指挥的魏将见阵势已破，怒吼着挥刀迎上，与周震战在一处。
滩头局面，瞬间逆转！
他抬眼望向依旧被浓雾笼罩的江面，以及下游那隐约传来的、并未停歇的厮杀声。徐晃的这把火，烧得够旺，也够狠。
“清理滩头，加固工事，防备魏军第二波进攻！”关平沉声下令，“另外，再派斥候，催促冯习将军分兵来援！告诉他，鹰嘴涧已稳住，需水军彻底锁江！”
这场由徐晃发起的，以浓雾为幕、以鲜血为代价的豪赌，才刚刚进入最惨烈的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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