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之后,傍晚来得快了不少。
弄堂里的光线刚暗下来,家家户户的煤炉就冒起了烟,混着饭菜香飘得满街都是。
林家的天井里,煤炉烧得正旺,铁皮烟囱里冒出的青烟顺着风往东边飘。
炉上坐着的铝锅“咕嘟咕嘟”响,里面炖的玉米糊糊,香气裹着热气,钻得满屋子都是。
赵桂英坐在八仙桌旁,面前摊着个线装的牛皮纸帐本,手里攥着支铅笔头,指尖还沾着点墨水。
桌上摆得整齐,左边是一沓粮票。
有全国粮票,也有地方粮票。
最上面那张 1978年的地方粮票,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右边是毛票和几块纸币,1角、2角的叠成小方块,5块的压在最底下,像块沉甸甸的定心石。
她低着头,一笔一笔往帐本上记,铅笔划过纸页的声音,和煤炉上的咕嘟声混在一起,倒也显得热闹。
“汽轮机厂夜班饭,50份,每份 5两粮票+ 3毛现金,粮票 250两,现金 15块……”
她念得轻声,算到粮票时,还得用手指着数,“粮票五斤抵两块,250两就是 25斤,抵 10块,加之现金 15块,这部分是 25块……”
林建军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块抹布,假装擦桌子,眼睛却时不时往母亲那边瞟。
早上阁楼里的事还压在他心里,母亲虽然没再哭,可那红着眼框的样子,他总忘不了。
这会儿见母亲算帐算得认真,他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有点发紧。
这月的盈利不算少,可母亲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
“百货店工作餐,15份,粮票 75两+现金 4块 5毛……街坊搭伙,20份,粮票 100两+现金 6块……”
赵桂英接着算,笔尖在帐本上勾了勾,最后在“本月合计”那栏“净赚 46块 5毛”上打了个勾。
看着母亲回到位置上盯着帐本上那个数字看了半天,手指在纸页上反复摩挲,没笑,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林建军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母亲又想起她的蝴蝶牌缝纴机了。
虽然现在她用的少,毕竟这么多年来这对母亲而言就是面子,总归难以割舍的。
果然。
没一会儿,赵桂英就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不确定:“建军,你再好好想想……那缝纴机,是不是真没忘在张婶家?上次张婶借机子,我记得她还的时候,你爸正好在天井里劈柴,是不是你爸顺手挪到别的地方他自个儿忘了?”
林建军的手顿了顿,抹布在桌子上擦出道白印。
他知道母亲是不甘心,还抱着点希望,可他没法骗她。
“妈,我问过张婶了,她确实早就还了,就放在天井的角落里,是我后来收走的……”
他声音放得轻,“是我卖了,妈,我没骗您。”
赵桂英的眼神暗了暗,没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铅笔头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有点发白。
她把桌上的粮票一张张叠好,塞进帐本的夹层里,动作慢得很,象是在跟什么东西告别。
林建军看着心里难受,赶紧找了个由头:“妈,咱家灶台的瓷砖有点松了,我去废品站找块木料,回来修修,省得下次炒菜漏火。”
说着就站起来,顺手抓了件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褂子。
“哎,路上慢点,天黑了,别摔着。”
赵桂英叮嘱了句,目光还落在帐本上,没抬起来。
林建军应了声,快步走到里屋,掀开床板,从床底下摸出个蓝布手绢。
手绢叠得方方正正,里面裹着的东西硬邦邦的。
那是他藏起来的之前的所有盈利,除了给母亲的 46块 5毛,他还留了 50块,本来想等凑够了钱,直接给母亲买台新缝纴机,给她个惊喜。
他攥着手绢,指尖能摸到纸币的纹路,心里又酸又热。
走到天井时,林国强正蹲在煤炉边添煤,手里拿着个煤铲,动作慢悠悠的。
见他要出门,林国强抬头看了眼:“去废品站?早点回来,糊糊快好了。”
“知道了爸。”
林建军点头,脚步没停,可刚走到弄堂口,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收废品的老周,正推着辆二八自行车,车后座两边挂着个竹编的废品筐,筐里装着些旧搪瓷缸、铁皮罐,还有个掉了底的铝锅,叮叮当当地响。
“周叔,您还没收摊啊?”
林建军赶紧喊住他。
老周是这一片的老废品匠,谁家有旧东西要卖,都找他,人实在,给的价也公道。
老周停落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可不是嘛,今天收的东西多,得晚点开。建军,你家有啥要卖的?”
林建军尤豫了下,还是凑过去,压低声音问:“老周叔,您知道哪儿有二手的蝴蝶牌缝纴机不?七成新就行,我想给我妈买台。”
老周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咂了咂嘴:“蝴蝶牌啊?那可是好机子,现在不好找喽。前阵子我收过一台,六成新,被东边弄堂的王裁缝买走了,给了七十块。要是七成新,最少得八十块,还得等货,我得帮你打听打听。”
“八十块……”
林建军心里算了算,他手里有 50块,加之下次的盈利,差不多够,可“等货”两个字,让他有点急,“那得等多久啊?我想尽快给我妈买到。”
“这可说不准,”老周挠了挠头,“缝纴机是稀罕物,谁家有都当宝贝,不是天天能收到的。你要是不急,我帮你留意着,有消息就去你家说;要是急,你可以去供销社问问,说不定有新的,就是价格贵点,蜜蜂牌的新机子,得一百多块。”
林建军心里一动,供销社?
他倒是没想过买新的,之前觉得新机子太贵,可要是能尽快买到,贵点也值。
他攥了攥手里的手绢,跟老周道了谢,看着老周推着自行车走远,心里拿定了主意,明天就去供销社问问。
回到家时,玉米糊糊已经炖好了,赵桂英盛了三碗,放在桌上,还拿了碟咸菜,切得碎碎的,拌了点香油。
林国强坐在桌边抽烟,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响,见他回来,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吧,糊糊快凉了。”
林建军坐下,端起碗糊糊,喝了一口,温热的玉米香在嘴里散开,可他没什么胃口。
林国强看在眼里,把烟袋锅子往鞋底磕了磕,慢悠悠地说:“机子的事,你也别太急。要是真卖了,也没啥,你妈就是念旧,过阵子就好了,别让她揪着心。”
林建军抬起头,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心里一暖。
他放下碗,认真地说:“爸,我想好了,明天去供销社问问,看看有没有新的蜜蜂牌缝纴机,争取月底前给妈弄台新的。老周叔说二手的得等货,我怕妈等不及。”
林国强愣了下,随即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担当。钱够不够?不够爸这儿还有点私房钱,你拿去。”
“不用爸,”林建军赶紧摆手,“我手里有攒的钱,加之下次的盈利,差不多够了。您放心,我肯定给妈买台好机子。”
赵桂英坐在旁边,没说话,可手里的筷子动了动,夹了口咸菜,慢慢嚼着,眼框却悄悄红了。
她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丈夫,心里的委屈慢慢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股暖流。
机子没了,可儿子有这份心,比什么都强。
吃完饭,林建军主动收拾碗筷,赵桂英坐在桌边,又翻开了帐本,可这次,她的目光落在“本月合计”那栏时,嘴角轻轻勾了勾。
煤炉里的火还没灭,昏黄的光映在帐本上,把“46块 5毛”那几个字,照得格外清楚。
林建军洗完碗,站在天井里,望着供销社的方向。
夜色渐浓,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层金子。
他攥了攥手里包着钱的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