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接到吴俊华电话的时候,正坐在自家花园的藤椅上,翻看着公司最新的季度报表。
“喂,是宋青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听起来有些迟疑。
“吴老哥?真是稀罕,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吴俊华在电话那头干笑了两声,随后便是几句不咸不淡的寒喧。问宋青身体怎么样,生意如何,最近忙不忙。宋青一一应答,心里却越发觉得蹊跷。吴俊华向来不主动联系他,今天这通电话,绝不可能是单纯叙旧。
“吴老哥,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宋青干脆打断了对方的客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吴俊华才象是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道:“富贵叔病重了,估计是撑不下去了,你要不要回来看一眼?”
宋青手一抖,茶杯差点翻倒。“什么?富贵叔病重?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村里没有人通知我?有才怎么也不说?”
吴俊华忙解释道:“富贵叔特意吩咐有才不能告诉你,所以就没有人敢通知你,他们怕你忙……” 听到这里,宋青叹了口气,问道:“得了什么病?”
“一个是年纪大了,一个是心衰竭,肾衰竭……还有严重的并发症,医生说估计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情了。”
一阵悲凉从宋青心底升起。他知道,自己都六十多岁准备七十岁的人了,富贵叔比他大了一轮,如今都快九十了。
这个岁数……的确……就算是换心脏,换肾,这个年纪估计能上得了手术台,也下不来手术台了。
“我知道了,现在他们在哪家医院?”
“在省会医院,还是在重症!”
宋青点头,“我现在就赶回去。” 挂断电话后,宋青在花园里呆坐了好一会儿。
他立刻拨通了儿子宋文的电话。
“爸,什么事?”宋文那边听起来很忙,背景音里有键盘敲击声和模糊的讨论声。
“富贵叔病重了,你抽空回去一趟。我今天就动身,你可以明天或者后天赶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随后是难以置信的声音:“富贵叔?怎么会?他身子不是一直很硬朗吗?我去年回去看他,他还能一口气扛着半袋米走二里地呢!”
“病来如山倒啊!”宋青长叹一声,“你安排一下工作,尽快赶回来。富贵叔对你,也是有恩的。”
宋文小时候暑假常回宋家屯,每次都是富贵叔带着他漫山遍野地跑,教他认野菜,掏鸟蛋,捕鱼捞虾。那些童年记忆,对在城市长大的宋文来说,是难得的宝贵经历。
结束和儿子的通话后,宋青立刻让生活助理安排行程。不到两小时,他和妻子柳思思、小姨子柳烟烟已经坐在了飞往东北的私人飞机上。
“富贵叔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重?”柳思思握着他的手,轻声问道。
宋青摇摇头,望着舷窗外绵延的云海,“快九十的人了,什么都有可能。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柳思思和柳烟姐妹俩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她们都知道富贵叔对宋青意味着什么。那个朴实的农村汉子,不仅是宋青的恩人,更是他在这个世上少有的、能让他卸下所有面具的亲人。 下午三点,飞机降落在省会机场。
车队早已等侯多时,接上他们直奔省医院。
重症病房外的走廊里,宋有才一家子正坐在长椅上,个个面带愁容。看到宋青一行人匆匆走来,宋有才猛地站起身,满脸惊愕。
“青哥?你、你怎么来了?”
宋青快步上前,语气中带着责备:“有才,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
宋有才搓着手,眼框瞬间红了:“我爸不让告诉你……他、他说你忙,不能总打扰你……”
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汉子此刻无助的样子,宋青的心软了下来。他拍拍宋有才的肩膀,转移了话题:“富贵叔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宋有才抹了把脸,“各个器官严重衰竭,现在全靠呼吸机和药物维持。医生说基本是无力回天了,一旦离开重症病房,估计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情。”
“富贵婶知道吗?”
“我爸病倒出门的时候她当然知道,但病情这么严重,我们没敢跟她说,只说是治疔着,情况还不错。”宋有才哽咽道。
宋青深深叹了口气。到了富贵叔这个年纪,就算他有再多的钱,请来全世界最顶尖的医生,也无力回天。生老病死,是任何人都无法逾越的自然规律。
“我进去看看富贵叔。”宋青沉声道。
经过与院方的沟通,宋青带着柳思思和柳烟烟换上无菌服,走进了重症病房。
病床上,富贵叔戴着呼吸机,双目紧闭,脸色蜡黄。曾经那个能扛起一整袋粮食走山路的身躯,如今瘦削得只剩一把骨头。
监控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宋青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富贵叔枯瘦的手。 “富贵叔,我是青子啊,我来看您了。”
他声音有些颤斗,“还有思思和烟烟,我们都来看您了。”
“富贵叔。”柳思思和柳烟烟也轻声唤道,眼中都含着泪花。 病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胸脯随着呼吸机机械地起伏。
宋青不肯放弃,每隔一分钟就轻声呼唤一次,絮絮叨叨地讲起往事:“富贵叔,您还记得吗?那年冬天,咱们仨一起进山打猎,您在雪地里追着一只野兔跑,结果一脚踩空掉进了雪坑里。我和有才费了好大劲才把您拉上来,回家后富贵婶把您好一顿骂……”
柳思思轻轻碰了碰他的骼膊,示意该离开了。宋青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富贵叔,准备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柳思思突然低呼一声:“老公,你看!富贵叔的手指动了!”
宋青猛地回头,果然看见富贵叔的右手食指微微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
“富贵叔听到我们的话了!”柳烟烟激动地说。
宋青立即回到床边,俯身在富贵叔耳边继续说:“富贵叔,我们都回来了,有才也在外面。您放心,有我们在,一切都好。”
他又在病房里陪伴了富贵叔十多分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傍晚,医院对面的一家小饭馆包厢里,宋青和宋有才两家人坐在一起,却都没什么胃口。
“有才,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宋青问道。
宋有才放下筷子,神情坚定:“进重症之前,我爸就跟我说过,如果他不行了,一定要把他拉回宋家屯。他一辈子都想入土为安。如果在重症没了,就拉不回去了。我打算后天就接爸出院回家。”
宋青点点头:“我尊重你的选择。这样吊着命,确实没有意义,反而是受罪。”
第二天上午,宋文匆匆赶到医院。见到父亲宋青,他第一句话就是:“爸,富贵叔怎么会……” 宋青摇摇头,带着儿子进了重症病房。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宋文的眼框顿时红了。他还记得去年见到富贵叔时,老人还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要活到一百岁,看着他结婚生子。
下午,宋有才找到宋青,面露难色:“青哥,我后天就接爸出院回宋家屯。可是我妈还不知道实情,我想……我想请你先回宋家屯一趟,提前安慰安慰她。你的话,她听得进去。”
宋青毫不尤豫地答应了:“没问题,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
第二天清晨,一支车队驶离省城,向着宋家屯方向开去。越往北走,景色越是荒凉。初冬的东北大地,已经复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偶尔有几只乌鸦停在路边,冷漠地盯着过往的车辆。
宋青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中百感交集。这条路,他走了大半辈子。
“快到了。”当车队拐过一个熟悉的山头,宋青轻声说道。
车队在富贵叔家门口停下。
院落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小板凳上织毛衣,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门口。
当她认出宋青时,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青子?你怎么回来了?”
宋青快步上前,握住富贵婶冰凉的手:“婶子,我回来看您了。”
“好好好,快进屋坐。”富贵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拉着宋青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念叨,“你说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准备。你富贵叔和有才他们去省城医院了,说是检查身体,过两天就回来。你说这老头子,非说自己没事,孩子们非要带他去……”
六十多年过去了。”
宋青在她身旁坐下:“您和富贵叔这一辈子,不容易。”
“是不容易,但也值得。”富贵婶轻轻摩挲着相框,“我们经历了饥荒、动荡,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看着宋家屯一天天变好,也看着你这样的孩子有出息。这一辈子,值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就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开了……”
宋青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陪伴。许久,富贵婶才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放回原处。 “青子,去睡吧,明天还要忙。”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活了这么大岁数,我早就看开了。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只要你们这些孩子都好,我们就放心了。”
第二天下午,宋有才一家带着富贵叔回到了宋家屯。救护车直接开到了家门口,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担架床抬下来,送进早已准备好的房间。 富贵叔依然处于昏迷状态,但回到熟悉的环境,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宋有才告诉宋青,出院时,医生悄悄说,富贵叔这种情况,可能撑不过三天。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宋家屯,村民们纷纷前来探望。大家挤在院子里,低声交谈着,回忆着富贵叔生前的种种。有人记得他当支书时,带领大家修路通电;有人记得他冒着大雨,背生病的孩子去乡卫生院;还有人记得他调解邻里纠纷时,总是笑眯眯地说“远亲不如近邻”。
宋青站在人群中,听着这些朴实的话语,心中感慨万千。富贵叔这一生平凡而伟大,他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却用自己的方式,温暖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傍晚时分,宋文也赶到了。看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富贵叔,这个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年轻人泣不成声。
“爸,我去年见富贵叔,他还好好的……”宋青搂着儿子的肩膀,无言以对。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宋有才急匆匆地敲响了宋青的房门。
“青哥,我爸他……可能不行了。” 宋青立刻披衣下床,跟着宋有才来到富贵叔的房间。富贵婶已经坐在床边,握着丈夫的手,轻声说着什么。富贵叔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脸色灰白。 一家人围在床前,默默地看着这个即将走完人生旅程的老人。
突然,富贵叔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在看到宋青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爸……” “富贵叔……”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富贵叔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停止了。监控仪器上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房间里顿时响起压抑的哭泣声。
几天后,富贵叔的葬礼在宋家屯举行。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送这位老支书最后一程。葬礼结束后,宋青一家准备返程。 临行前,富贵婶拉着宋青的手,塞给他一个小布包。 “这是你富贵叔生前就准备好的,说要留给你。” 宋青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老旧的小刀,刀柄已经磨得发亮。
宋青紧紧握住那把尚存着岁月温度的小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车队缓缓驶离宋家屯,宋青回头望去,富贵婶依然站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向他们挥手道别。她的身影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瘦小,却又异常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