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又被推开,带进一丝走廊的微凉空气。
江念清没有回头,她知道进来的是谁。
原本攥紧的手指缓缓舒展开,仿佛一切如常,仿佛她刚才只是在对着炉火出神。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炉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半晌,海因维里才开口:“不睡觉,吗?”
简单的问句,被他念得有些生硬。
江念清没有回话,她只是垂下眼睫。
良久,她才出声:“海因维里,我是恨过你的。”
海因维里天蓝色的眼里透出疑惑,他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因果与情绪,只是偏着头,象一台处理不了复杂情感指令的机器,陷入了短暂的待机状态。
然后,他又出去了。
江念清叹了口气,她将邀请函扔进溶炉,推动轮椅准备离开。
谁知,就在她刚靠近门口时,门又一次被推开。
海因维里去而复返,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中多了一把出鞘的长剑。
剑身雪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他走到江念清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剑柄朝向江念清,平稳地递到她面前,那双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江念清先是愕然,随即气笑了,“现在是法治社会,杀人是违法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海因维里动作停滞片刻,然后,他手腕一转,将那锋利的剑尖毫不尤豫地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依旧是那副认真的神态,看着江念清:“你说,我做,也可以。”
江念清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酸涌上心头,她质问道:“你做事之前,有思考吗?啊?”
海因维里神情严肃,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有,剑,磨得很锋利。”
所以死的时候不会痛。
江念清听出了潜在的意思,一时间竟不知该怒还是该悲。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发痛的额角,感觉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半晌,她象是放弃了什么,又象是妥协了什么,向海因维里招了招手。
海因维里顺从地俯身靠近。
下一秒,江念清的手臂猛地圈住他的脖颈,用力往下勒住,她的声音带着火气:“海因维里,你是不是有毛病?!”
海因维里被她勒得微微弯着腰,声音因此显得有些闷闷的,却依旧老实回答:“我??我要不能,呼吸了。”
江念清没好气地松开他,斥道:“回去睡觉!”
海因维里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铺直叙:“江盏月的病,好了。”
江念清:“好了,打消你要去首都拐医生的想法。”
江念清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应道:“恩,好了。所以你最好立刻、马上,打消你脑子里那个想去绑个医生危险想法。”
她真是不知道,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曾经被视为完美工具的存在,怎么能直线思维到这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海因维里眼里闪过困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想法会被猜到,但还是应道:“哦。”
说完,他收起散落在地上的剑,推着江念清走出工坊。
工坊的门在身后被轻轻合拢,将母亲那被火光与回忆浸透的孤寂身影,一同隔绝在内。
江盏月站在廊下,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滞闷。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她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电话号码。
铃声坚持不懈地响,最终还是被接通。
电话那头并没有人说话,江盏月只能听见冷淡的呼吸声,她略一蹙眉,准备挂断电话。
突然,电话那端传来了动静。
一个男人口齿不清、充满了痛苦与惊惧的哀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几乎是呜咽着、反复地说道:“对、对不起??对不起??”
江盏月瞳孔微缩,她听出来那是涅李斯的声音了,此刻却以这种狼狈不堪的方式,通过无线电波传来。
江盏月没有兴趣聆听这种单方面充斥着暴力的谶悔。
这种随心所欲、彰显权力与掌控力的行为,她只觉得会为她带来麻烦。
江盏月毫不尤豫地按下了挂断键,将那头令人不适的声音彻底切断。
她微微仰头,望向被屋檐切割成一片的深邃夜空。
小镇的夜空,难得地显得有些浑浊,厚厚的云层堆积着,泛起点点诡异波澜。
不知为何,江盏月凝视着那片涌动的乌云,竟觉得那变幻的形态渐渐勾勒成一只巨大、冷漠、正在俯视人间的眼睛的型状。
一种微妙的、被窥探的感觉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收回视线,看向回房的路。
不知何时,浓重得化不开的夜雾已然弥漫开来,将前方的石板路、两旁的花草灌木尽数吞没,视野所及之处,一片模糊,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江盏月面色不变,只是摸了摸身上睡裙的口袋。
自从经历过几次不便后,她此后购置的睡衣,无一例外都选择了带有口袋的款式。
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咔哒。”
那是一支小巧却强光的手电筒。
一束炽白的光柱瞬间刺破浓稠的黑暗,如同利剑般劈开迷雾,将前方原本混沌不清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昼,连石板缝隙里青笞的纹理都清淅可见。
“哇,好亮。”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突然从侧后方响起。
伊珀棉从哪冒出来的,他半眯着眼睛,一只手夸张地搭在眉骨上,仿佛真的被这强光晃到一般,慢悠悠地踱步到江盏月身边。
他挑起眉梢,“我还以为你不太喜欢用手电筒这种东西呢。不然为什么以前你喜欢提着一盏老旧的煤油灯?”
江盏月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那你刚睡觉天就亮了。”
伊珀棉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没有离开,反而慢吞吞地跟在了江盏月的身后。
而前面的人脚步也放慢了一点。
走在被光晕照亮的前路上,江盏月的思绪却不由得飘远。
据卢修所说,她进入圣伽利学院之前,皇室又遭遇了一次袭击,她为救卢修身受重伤,由此引发舆论,以a级生的身份进入学院。
她虽不知道完整的经过,但她了解自己,只需要用她成为a级生的结果倒推??
江盏月脚步一顿,瞥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伊珀棉。
伊珀棉的身影在光与雾的交界处时而清淅,时而模糊。
他看见江盏月回头,瞬间亲亲热热地黏上来拉住江盏月的衣角,“大小姐,我好害怕,周围太黑了。”
江盏月:“??”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只有一点她无比确信,她所做的一切,无论是顺从、反抗、探索还是蛰伏,必然是因为她自己想做,她才会去做。
她的意志,是驱动一切行动的内核原点。
天空之中,堆积如山的乌云剧烈地翻涌了片刻,随后又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散开。
浓雾依旧弥漫,但手中的光柱坚定地指引着方向。
江盏月没有回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那片被照亮的、属于自己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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