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大长公主!
景隆帝眼神一凛,这是他父皇的嫡姐,他的姑母。
当年高祖皇帝对这位嫡出女儿极为宠爱,不仅在她年仅十岁便赐予封邑,更是在她大婚之时,赐下了眉州作为封地,以及三千护卫!
这位大长公主自幼骄横,先帝未继位时,便因是庶出从小到大不被这个嫡姐放在眼中。
后来,高祖皇帝驾崩,先帝继位后,她便长居眉州,多年来甚少回京,如今算来,已年近六旬。
若论在蜀地的势力、胆量,以及那“贵人”的身份……
景隆帝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
“此事,朕必彻查到底!”景隆帝声音森寒,目光扫过满朝文武,“皇城司指挥使褚衡!”
“臣在!”褚衡立刻出列。
“朕命你,即刻抽调精干人手,会同刑部侍郎张逸、大理寺少卿冯毅、监察院御史乌振青,组成钦差查案使团,由你总领,快马加鞭,前往眉州!给朕彻查此案!无论涉及到谁,无论官居何位,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臣,领旨!”
景隆帝略一沉吟,继续部署,“忠武将军陈骁!”
武将队伍中,一位身材魁悟的官员出列:“臣在!”
“点你麾下一千精锐,护送钦差使团南下!持朕令牌,途径凤翔府、兴元府、成都府时,命三地驻军都督,各调遣三千人马,归于你统辖,组成一万人马,同行入眉!若眉州驻军胆敢牵涉其中,或有异动,准你临机决断,必要时……可武力镇压!”
调集万人兵马,已远超寻常查案规模,其意不言自明——景隆帝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预备应对可能的地方叛乱!
“末将遵旨!”陈骁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安排完,景隆帝看向跪伏在地、形容凄惨的贺文璋,语气稍缓:
“贺文璋,你此番舍生忘死,揭露冤情,有功于社稷。暂且留在京城,好生将养,朕会命太医为你诊治。待案情查明,朕定论功行赏。”
然而,贺文璋却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遍布,又重重叩首:
“陛下!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然……然臣恳请陛下,准臣随钦差一同返回眉州!”
他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怆与绝望:“臣那一家老小,如今只怕是……只怕是……臣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只求能回去,为他们……收敛尸骨,让他们入土为安啊陛下!求陛下成全!”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渗出血迹。
看着他这般模样,殿内不少官员亦心生恻隐。
景隆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爱卿忠义,朕心甚慰。只是你如今满身是伤,体力透支,如何能经受得住长途跋涉?且先行休养,待身子稍有好转,朕再派人送你回去。朕向你保证,此案,朕一定给你,给眉州百姓,一个交代!”
就在此时,一直静观其变的沉首辅沉知鹤,缓步出列,躬身奏道:
“陛下,臣有一言。”
“讲。”
“陛下圣虑周详,安排极为妥当。然,此案牵涉可能极广,或涉及宗亲贵胄,仅凭褚指挥使与刑部、御史台官员,恐在应对某些……特殊情形时,身份稍显不足,易生掣肘。”
沉知鹤话语含蓄,但殿内众人都明白他意指可能涉及的大长公主。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
“臣斗胆举荐两人,随钦差使团同行,或可更增威仪,便于行事。”
“沉爱卿想要举荐哪两个人?”景隆帝问道。
“临王殿下,与翰林院编修——江琰。”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江琰猛然一愣,他没想到,这事也能被点名。
文官前列的江尚绪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
稍后一些的江尚儒更是眉头瞬间紧锁,看向沉知鹤的目光充满了惊疑与不满。
只听沉知鹤继续开口:“临王殿下乃陛下皇叔,身份尊贵,代表天家威严。若遇一些褚指挥使等人不好解决的事或者人,由临王爷出面斡旋,也更加便宜查案。”
景隆帝目光微动。
皇室之中,诸位皇子尚且年幼。
他的几个兄弟,自己根本不放心。
端王也是皇叔,但年近五十,身体又不太好,恐禁不得这一路劳累。
如此便只有临王了,如今四十二的年纪,身体向来健硕,确实最合适不过。
不过他今天并没有来上朝。
沉知鹤又转向江琰的方向,语气平和,“而江琰不仅是当朝国舅,身份尊贵,还是今科探花、翰林院编修,天下文人学士的表率。抛开身份不谈,他还是此案的首告引路人,心思敏捷,也可以旁协助查案,理清线索。”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几名官员出列附和:
“沉首辅所言极是!临王爷与国舅爷同行,确能增色不少!”
“陛下!臣以为不妥!”只见江尚绪快步出列,躬身奏道。
景隆帝目光转向他:“国丈有何见解?”
“陛下,沉首辅举荐临王殿下,老成持重,身份尊隆,臣以为甚为妥当。然,犬子江琰,虽蒙圣恩,忝为翰林,但终究初入官场,年纪尚轻,不过弱冠之龄,阅历浅薄,于刑名查案一道更是全然陌生!眉州之案,错综复杂,牵涉甚广,绝非儿戏。臣恐其年少识浅,非但不能协助查案,反而可能因年少意气,行事孟浪,眈误了大事。恳请陛下三思!”
然而,沉知鹤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反对,不慌不忙地转过身,面向江尚绪,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看似温和的笑意,捋须道:
“江侯爷爱子之心,本官甚为理解。不过,侯爷此言,未免过于自谦,也……太小觑了令郎了。”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
“江编修虽年轻,然观其近来所为,桩桩件件,岂是寻常弱冠少年可比?若论阅历浅薄,试问朝中诸公,谁人不是在一次次实务历练中成长起来的?难道只因年轻,便永远只能埋首故纸堆,不得经风见雨吗?”
沉知鹤的声音略微提高,目光扫过群臣,最后回到景隆帝身上,言辞愈发恳切,也愈发犀利:
“至于少年意气,贺县令方才也言道,他之所以敢舍命拦驾,正是源于对江编修那‘粉骨碎身浑不怕’风骨的信任!此案关乎上百孩童性命,关乎朝廷法纪,更需要这等有赤子之心、敢于任事的年轻臣子!若因年轻二字便将其排除在外,岂非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也姑负了贺县令那一腔以命相托的信任!陛下,臣以为,让江编修随行,非是儿戏,正是要借此大案,磨砺良才,也让天下人看到,我大宋朝廷,既有临王殿下这般稳重的宗亲坐镇,亦有江编修此等不乏锐意进取的年轻俊杰为国效力!此乃朝廷之福,更是陛下善用人才之明证!再者,即便江编修只是跟随在侧,因着他的多重身份,也只会更加彰显陛下对此案的重视。他日真相公之于众,有江编修如此正义之士参与其中,也会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景隆帝的目光在沉知鹤、江尚绪、江琰身上缓缓扫过。
片刻沉吟后,他做出了决断:“准奏!”
又命令道:“钱喜,去临王府传旨,着临王赵元澈为钦差正使,总揽眉州一案!褚衡、张逸为副使,协理查案!御史乌振青、翰林院编修江琰,随行参赞!”
“臣等领旨!”被点到名字的几人齐声应道。
“使团一行,明日一早便启程!尔等稍后便回去收拾行装吧,不得延误!”
“遵旨!”
忠勇侯府,锦荷堂。
江琰回到自己院子时,苏晚意并不在。
他心中记挂着明日出行之事,立刻命人去寻。
不多时,苏晚意匆匆回来,见到江琰,不禁诧异:
“夫君?今日怎么这般早便回来了?”
江琰拉着她坐下,将朝堂上发生的事,以及自己被任命随钦差南下眉州的事,简略却清淅地告诉了她。
苏晚意听完,不禁面露惊色,纤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江琰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眉州?那么远?还……还可能牵扯到大长公主?夫君,此行岂非危险重重?”
江琰握住她微凉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无妨,有万名大军同行,安全应无大碍。只是此行干系重大,归期未定,家中诸事,便要辛苦娘子多多照应了。”
苏晚意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夫君放心,家中一切有我。你……你定要万事小心,我在京中等你平安归来。”
她顿了顿,声音微颤,“我这就去为你收拾行装。”
看着妻子匆忙去安排的背影,江琰心中暖流涌动,亦有一丝歉咎。
随后,江琰又去了主院,向母亲回禀此事。
周氏听闻儿子要远行查案,自是担忧不已,拉着他的手叮嘱了许久,又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去准备各种可能用到的药材、衣物。
因江琰明日便要离京,晚膳特意安排得格外丰盛,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气氛却不如往常轻松。
二叔江尚儒一家也在。
众人皆知眉州之行的凶险与微妙,席间多是叮嘱与关怀之语。
江尚绪并未多言,只偶尔看向江琰的目光,带着深沉的意味。
晚膳后,江尚绪又把江琰等人叫到了书房。
“此行,你当知轻重。”江尚绪开门见山,对江琰叮嘱道。
“沉知鹤将你推出来,绝非好意。眉州水浑,大长公主更非易与之辈。万事谨慎,多看多听,少说少做,重大事项听其他人商议决定,他们都是陛下心腹,办事多年,知晓分寸。”
“儿子明白。”江琰躬敬应道。
“保护好自己。”江尚绪看着他,目光复杂,“有些事……非是表面那般简单。真相固然重要,但如何呈现真相,有时更为关键。个中分寸,你需自行把握。好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父亲也早些安歇。”江琰行礼退出了书房。
很快,书房内仅剩江尚儒兄弟二人。
江尚儒脸上带着未散的忧色:
“大哥,此事绝对不简单!沉知鹤提出让琰儿一同前去,此事怕是与大长公主脱不了干系!当年之事……”
江尚儒没有说出口的话,江尚绪自然知晓,大长公主与他有旧怨。
三十多年前,高祖皇帝还在位时,大长公主成亲后居住京城。
因对驸马不满意,便开始豢养男宠。
不过本朝女子地位本就不低,更何况那是公主,倒也不算出格。
偏偏她有一回,竟在一次宫宴上出言调戏年仅十六岁的江尚绪!
将门侯府的江尚绪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又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直接当着高祖皇帝与一众权贵的面,给了大长公主好大的没脸,偏偏又扯着满口的仁义道德,礼仪规范做旗子。
即便当时的高祖皇帝那么宠爱大长公主,也只能将此事轻飘飘揭过。
江尚绪与大长公主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然而,此刻的江尚绪担忧的却不止于此。
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
“沉知鹤只怕是提前知晓,这次童男童女之事,九成就是大长公主所为。”
“若真是这样,即便陛下对大长公主再不喜,届时为了维护皇家颜面,也未必会将全部真相公之于众,或许会拿眉州知府当替罪羊。那到时,琰儿会怎么做?”
江尚绪缓缓叹出一口气,“你也知晓他的脾气。说他内有城府,心计颇深,对敌人下手更是毫不心软。但到底没有失了风骨,性情刚正,总见不得世间不平事,有时又仁慈了些。若这一趟亲眼看到那些百姓惨状、官员暴行后,又见大长公主被包庇,怕是会当庭质疑陛下徇私,惹得陛下不喜。
江尚儒亦是眉头紧蹙,“若是我们进行规劝,说不定……”
话还未说完,便被江尚绪打断,“若是我们规劝,让他晓得其中利害,让他听之任之,默不作声。他自身深受良心谴责不说,未免又会让人觉得年纪轻轻,却毫无忠义可言,满心眼里便只有权势衡量,得失算计,陛下觉得他识趣的同时,心中难道就不会对他失望?这与他之前所表现出的‘粉骨碎身浑不怕’的形象岂非大相径庭?今日沉知鹤那番话,已经将他高高架起了。”
江尚绪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这便是他的阳谋,算计全摆在明面上,就看琰儿最终会怎么选,但怎么都不得陛下之心!”
江尚儒急道:“既然大哥猜到了沉知鹤的用意,为何刚才不提前跟琰儿交代一番?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江尚绪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意,“此事牵扯甚大,待到案情查探清楚,相关人员必定押解回京,交由陛下亲自处置。届时等他回来之后,再说不迟。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有些事,也得让他们这些年轻人先去亲自见一见、听一听。不能总是躲在江家背后,由我们替他铺好所有的路。等他归来,再看他自己……如何想,如何决择吧。”
江尚儒闻言,沉默了。
他明白兄长的意思,雏鹰终须离巢,风雨总要亲身经历。
但不管江琰将来怎么决择,他背后还有江家,也远比那些寒门之士要好的多,即便一时失了圣心,也不代表他今后再没有出头之日。
夜色渐深,忠勇侯府的书房内,灯火久久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