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伊始,汴京城便浸入了年关特有的忙碌与喧嚣之中。
街头巷尾,采买年货的人流摩肩接踵,酒肆茶楼悬挂起大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炮仗硝烟和食物的混合香气,驱散了冬日的凛冽。
忠勇侯府内,亦是另一番忙碌景象。
身为礼部尚书的江尚绪,到了年尾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祭祀、朝贺、番邦使节觐见、各类庆典仪轨……诸多事宜皆需礼部统筹规划,不容有失。
他常常是天未亮便出门上朝、衙门视事,直至深夜方归,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处理起公务来一丝不苟。
周氏心疼丈夫,每日吩咐厨房备好参汤补品,又叮嘱下人行事格外小心,莫要添乱。
江琰的澄意斋却仿佛一方独立的静土。
但他也并非一味死读。
深知会试连考九日,不仅考验学识,更是对体力的极大挑战,他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表。
每日上午雷打不动地研读经史策论,下午则抽出整整一个时辰,不再仅仅满足于简单的活动筋骨,而是正经八百地跟着江石之前的武师傅——如今已正式成为他贴身护卫的陈韬——习武强身。
陈韬教程严谨,不花哨,教的皆是战场上总结出的实用技巧,重在锻炼耐力、爆发力和反应速度。
起初,江琰这具被这娇生惯养的柔弱身体颇感吃力,一套简单的拳法练下来便气喘吁吁。
但他心志坚定,毫不懈迨,咬牙坚持。
陈韬见状,也渐渐用心教导。
一段时间下来,江琰明显感觉精气神旺盛了许多,手臂腰腿都有了力气,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模样。
这日午后,江琰刚练完一套拳,正用布巾擦汗,陈韬在一旁沉声道:
“五公子,您如今底子薄,欲在春闱前有所成,需配合药浴疏通筋骨,祛除疲乏。属下知晓几个方子,或可一用。”
江琰闻言,心中一动,想起谢无拘那神妙的医术,便道:
“陈师傅有心了。药浴之事,我或许可请教一位朋友。你的拳脚功夫已让我受益良多。”
他并非不信任陈韬,而是觉得谢无拘或许能有更精妙的法子。
陈韬并不多言,点头称是。
年关愈近,府中筹备年事也到了紧要关头。
这日,门房来报,靖远伯府遣人送来了年礼。
自从上次运河同船归来,靖远伯府与侯府走动便密切了些。
周氏亲自接待,回礼亦十分丰厚。
然而,负责清点礼物的管家却悄悄向江尚绪回禀,礼物中夹带了一封靖远伯写给江尚绪的私信。
江尚绪阅后,面色如常,只将信纸就着烛火焚了,吩咐管家不必声张。
此时若是江琰在场,都要惊讶父亲何时与靖远伯私下有联系。
腊月二十三,小年。
祭灶过后,府中的年味愈发浓郁,一家人聚在正院用膳。
宴至中途,门房来报:“四姑奶奶回府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着石榴红缂丝斗篷、身形略显单薄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江琰的四姐,嫁入荣国公府的江玥。
她取下风帽,露出一张清瘦却依旧难掩秀丽的容颜,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轻愁,眼底带着些微红肿的痕迹。
“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江玥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又一一跟其他人打招呼。
周氏一见她这模样,心头便是一紧,连忙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关切道:
“怎么今儿个回来了?可是……姑爷又惹你生气了?”
她这个女儿,虽非亲生,却是自幼养在膝下,感情深厚,与嫡出无异。
江玥的生母兰姨娘,原是周氏的陪嫁丫鬟,性情温顺,后由周氏做主开了脸抬了姨娘。
兰姨娘生了江玥后,自知身份低微,不顾产后虚弱,跪求周氏亲自抚养女儿,只为女儿将来能有个好前程。
周氏心善,又何况前有秋姨娘将江瑞送来的先例,便应允了。
因此江玥虽是庶出,却自幼在嫡母身边长大,教养待遇与嫡女一般无二,与江琰他们也极为亲近。
江玥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
“母亲放心,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年关将近,府里事务繁杂,心里有些闷,想回来看看父亲母亲,住两日散散心。”
她目光扫过在场的家人,尤其在看到江琰时,微微停顿,流露出些许暖意。
想到自家四姐的婚事,江琰也是叹息。
其实当年太后指婚,将江玥许给了荣国公府的四公子张晗。
荣国公乃是太后的外祖家,太后什么用意谁都能看得出来,无非是觉得当时的忠勇侯府门庭显赫,而荣国公府却日渐衰败,便想着两家结为姻亲,好歹能帮扶一把。
谁承想荣国公府的四公子张晗看着一表人才,底下竟是那般不堪的性子。
江玥婚后不到一年,忠勇侯府突遭变故。
自那以后,张晗便觉得忠勇侯府还不如自家,而自己堂堂国公府嫡子,却娶了一个侯府庶女,便全然不将江玥这个正妻放在眼里,终日流连秦楼楚馆不说,妾室通房一个接一个往家里抬。
三年前,江玥因被一个得宠妾室气得动了胎气,不幸小产,伤了身子,至今再无消息。
在那种勋贵世家,无所出的正妻,处境可想而知。
家宴继续,但气氛因江玥的到来,无形中沉闷了些。
江玥努力融入话题,说着荣国公府年节的准备,夸赞世贤、世初、怡绵长高了,询问江琰备考可还顺利,但那份强颜欢笑,如何瞒得过真心关爱她的家人。
用罢晚膳,女眷们移至暖阁说话。
江玥终于忍不住,伏在周氏怀中低声啜泣起来。
原来,竟是那张晗为了一个刚纳的扬州瘦马,竟想将府中一柄赤玉如意赏给她。
那如意是江玥嫁妆里的压箱之物,是周氏精心为她挑选的,寓意吉祥。
江玥不肯,张晗便当着那妾室的面,斥责她善妒、不贤,甚至推搡了她一下。
周氏听得又气又心疼,连声安慰:“好孩子,委屈你了!那起子混帐东西,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你就在家里安心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江琰在一旁听着,心中怒火暗生。
那张晗欺人太甚!
但他深知,此事不止关乎两家颜面,更是太后亲旨赐婚,自己若贸然出头,反而可能让四姐处境更难。
他只能压下火气,待江玥情绪稍稳,上前温声道:“四姐,莫要伤心了。既回来了,就好生歇息。万事有父亲母亲,还有我们兄弟在。”
江玥抬起泪眼,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懂事、沉稳可靠的弟弟,心中酸涩又安慰,点了点头。
夜色中,江琰独立院中,望着满天星斗,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增长的力量,目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