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尽,忠勇侯府的马车已驶至宫门。
周氏身着诰命服制,端庄肃穆,身旁的江玥则是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罩着白狐皮斗篷,颜色虽鲜亮,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青影和愁绪。
凤仪宫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整个宫殿温暖如春。
皇后江琼今日未着繁复朝服,只穿了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暗纹的常服,乌发轻绾,正含笑看着宁安公主在临摹字帖。
听闻母亲和妹妹到了,母女二人眸中笑意更深,亲自迎至殿门。
“外祖母,四姨母,你们来啦!”宁安公主语气有些兴奋。
“妾身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大公主殿下。”周氏与江玥赶紧行礼问安。
还未弯下身子,就被皇后江琼与宁安公主一人一个亲自扶住了。
“母亲、四妹,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快进来。”
众人落座,江琼看向江玥,眉头轻轻蹙起。
“玥儿,这才月馀不见,怎地清减了这许多?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江玥勉强笑了笑,低声道:“长姐,我没事,只是……只是近日有些胃口不好,长姐不用担心我。”
宫人奉上香茗后退到,只留两名贴身宫女在一旁服侍。
周氏叹了口气,“你妹妹是前儿个回家的,今日我怕她一个人在府中无趣,便一起带了来。”
又将江玥归宁的缘由,以及张晗为妾室强索嫁妆、言行无状之事,委婉地道来。
她虽语气平和,但说到动情处,声音也不免有些哽咽。
江琼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待周氏说完,她将茶盏重重搁在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殿内侍立的宫人皆摒息垂首。
“好一个荣国公府!好一个张晗!”
江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然的威势,凤眸含煞,“本宫的妹妹,自幼金尊玉贵养在侯府,岂容他如此作贱!张晗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当我江家无人了?!”
江琼起身走到江玥面前,拉起她的手,满脸都是心疼与坚定。
她都知道,自从祖父和大哥没了,那些人看着忠勇侯府势不如前,便起了怠慢之心。
江玥念着父亲一人撑起江府门楣,姐姐虽归为皇后但在宫中也是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所以即便受了委屈,也不愿回娘家诉苦。
这次在小年之日就带着丫鬟回府,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指不定那张晗还说了些什么入不得耳的话。
从前她也念着毕竟是太后赐婚,大皇子又是太后不辞辛苦的养大,总归要顾着太后脸面的。但如今看来,他们江家的忍让只怕是纵得那张家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阿玥莫怕,往后也莫再忍气吞声。你是太后亲旨指婚、风风光光嫁入张家的正室嫡妻,代表着我们江家的脸面,更连着宫里的体统!他张家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本宫不介意请陛下下旨,好好教教他们何为尊卑,何为体统!你就在家里安心住着,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一切有长姐和父亲为你做主!”
看着长姐的维护,江玥多日来的委屈、徨恐、不甘瞬间涌上心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伏在江琼肩头低声啜泣起来。
周氏也在一旁拭泪,她家的这两个女儿啊,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江琼轻轻拍着妹妹的背,柔声安慰,又吩咐冬梅:
“去告诉小厨房,午膳精心准备些四姑娘爱吃的菜式。再派人去勤政殿回禀陛下,就说本宫留母亲和妹妹在宫中用膳。”
勤政殿内,景隆帝刚与阁臣议完事,听闻钱喜的禀报,便询问了几句荣国公府近来发生了何事。
钱喜细细禀报了后,景隆帝当即黑了脸。
“荣国公真是越老越糊涂,连儿子都管教不好!若不是看在太后面子上,他家爵位都留不下了,不看看自家什么光景,还胆敢不把江家放眼里。”
钱喜突然捂嘴嘿嘿一笑,“这国公爷年轻的时候也不聪明。”
景隆帝闻言瞥他一眼,但也实在没忍住闷笑出声,对他道:
“你去御膳房,将那碟新进的‘赤玉如意卷’和那道‘金玉满堂羹’赐到凤仪宫,就说是朕赏给夫人和四姑娘尝鲜的,愿她们事事如意,家宅圆满。”
“再去宁华宫传旨,张昭仪罚俸半年,禁足两个月。至于犯了什么错,让她自行领悟,若是领悟不了,便传信回荣国公府。”
钱喜领命退下。
而此时的宁华宫的主殿内,张昭仪还在正对镜梳妆,听闻心腹宫女禀报江玥随周氏入宫后,气得将手中的玉梳摔在妆台上。
“好个江氏!回娘家搬弄是非还不够,竟跑到皇后面前去上眼药!不过是个庶出的,摆什么千金架子!竟连本宫这里都不来请安问好,眼里还有没有尊卑长幼了!”
她显然也是瞧不上江玥身份的,又恼江玥不给她这婆家姐姐面子。
“哼,总归是太后指婚,金口玉言,难道还能和离不成?看她能得意几时!终究是要回我们张家做媳妇的!”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如何安抚弟弟,以及如何在太后面前替自家转寰,全然不知下一刻自己就要被罚俸禁足了。
快到午膳时分,五皇子赵允衍下了学堂,像只欢快的小鸟儿般扑进来:“母后!外祖母!四姨母!”
他奶声奶气地行礼,又好奇地看着江玥微红的眼圈,“姨母,你的眼睛怎么像小兔子一样?”
童言稚语逗得江玥破涕为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很快,大皇子赵允承也来了。
他身着皇子常服,身姿挺拔,礼仪周全地向皇后问安,举止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疏离。
他略坐了坐,看着宫女正在摆放午膳,便起身道:“母后,外祖母,姨母慢用,儿臣还得去慈明殿陪皇祖母用膳,先行告退。”
周氏看着外孙离去的背影,心中复杂难言。
慈明殿中,太后正由宫人布菜,见赵允承来了,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席间,太后自然也听闻了凤仪宫的事以及皇帝的旨意,她叹了口气,放下银箸,对赵允承道:“哀家当年瞧着张晗那孩子模样周正,家世也相当,谁想内里如此不堪!这桩婚事,是哀家看走了眼。”
赵允承安静地听着,为太后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菜,并未接话。
太后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微叹,又道:
“承儿,你母后今日留你外祖母和姨母用饭,你怎不多陪一会儿?你母后心里,是时时惦记着你的。”
赵允承动作微顿,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平稳无波:
“孙儿知道。只是想着皇祖母这边也需要孙儿陪伴,且母后与外祖母、姨母自有体己话要说,孙儿在场恐有不便。”
他自幼长在太后膝下,不似对自幼养在身边的弟弟妹妹对皇后那般自然亲昵。
太后的劝慰,他听了多年,心中那份芥蒂却难真正消除。
太后无奈地摇摇头,知他心结已深,非一日可解,只得不再多言,只细细问他近日功课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