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薛讷笑着看着刘建军,“老夫洗耳恭听。”
“下官想向薛老将军要一批名额。”刘建军拱手道。
“名额?”
“恩,名额。”刘建军点了点头,接着道:“下官知晓军中向来有空饷的现象,这并非一定是军中长官贪墨所致,实则规章制度漏洞,下官所要的名额,便是这空饷的名额,不多,与此次攻城之八百等同便足矣。”
刘建军的这番说辞,李贤倒是毫不奇怪。
大唐乃至武周,实行的都是府兵制,府兵是兵农合一的,平时在家耕种,轮番到中央宿卫或边疆戍守,他们不需要国家发放常规军饷,武器装备甚至口粮大多自备。
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冒领军饷”的空间不大。
但,规则存在,自然也就会有漏洞。
因为兵员的时常变动,人数统计就会变得麻烦,所以哪怕是再清廉的地方将领,在统计兵员的时候都只会报一个相对较高的数目。
毕竟报少了的那部分,就得自掏腰包填补了。
也因此,许多腐败的官员便会虚报府兵的名额,以此来冒领国家分配给军队的粮食、布帛、赏赐或其他物资。
甚至有的官员会向实际存在的府兵索取更重的贿赂,以免除其兵役,这变相成为一种敛财手段。
当然了,后者和刘建军所说的吃空饷并非同一情况,这只不过都是大唐或是武周兵役制度都存在的问题罢了。
只是李贤很疑惑,刘建军要这个名额做什么?
难不成他还差这八百名额的军饷钱了?
薛讷也问出了李贤的疑惑,道:“刘长史要这八百名额是——”
“下官有一批人,想要填上这部分空缺。”
刘建军这话一说出口,李贤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八百”:薛大那边操练的那八百棉花厂工匠。
刘建军曾说过,让薛大保证那八百工匠平时就是普通的棉花厂工匠,但拿上那件神秘的武器,他们就是能让神魔都为之闻风丧胆的军队。
现在看来,刘建军所说的武器,应该就是这震天雷了。
李贤心里忽然就火热了一瞬。
刘建军——想干什么?
这时,薛讷也目光定定的看了刘建军一眼,道:“八百人——刘长史应该养得起吧?”
刘建军依旧是无惧的和他对视,道:“但下官却不能给他们另外的一份人生履历。”
这次,薛讷和他对视了许久,才说道:“老夫有些知道刘长史是如何带着沛王殿下在陛下眼皮底下积蓄力量,却依旧不被察觉的了。”
刘建军摆了摆手,道:“薛老将军言重了,不知这八百——”
“为何是八百?”薛讷又问。
刘建军咧嘴一笑:“因为攻乌骨城刚好是八百,下官对军事上的事儿一窍不通,但既然薛老将军说八百合适,那便听薛老将军的。”
薛讷愕然,然后忽然便是一阵哭笑不得的表情:“如此说来,老夫倒是被刘长史当了一回枪使了?”
刘建军嘿嘿笑道:“术业有专攻嘛,下官本以为三百就够了,可您非要再送五百,下官便只好却之不恭了。”
两人说话的气氛突然之间变得轻松了许多,但李贤却没怎么明白这俩人这段话里绕了多少个山路十八弯。
这时,薛讷也正色道:“八百名额,老夫这里有,但这八百名额的军饷——便需得由刘长史自己想办法了。”
刘建军一愣,道:“薛老将军,虽然这么问有些失礼,但下官还是想问一句——”
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您——真贪了?”
李贤心里也有些好奇。
他知道刘建军不在乎这八百名额的军饷钱,大唐士兵每月的军饷约莫是二两银子,多以粮食或是布帛的形式来发放,而刘建军手里有着长安和营州两处棉花厂,产出的棉布本就可以直接当做军饷发放,别说养八百人了,就是八千人也不在话下。
但八百名额的军饷,落在个人手中,那就是一笔巨款了。
他也好奇的看着薛讷。
薛讷察觉到李贤的目光,顿时没好气的瞪了刘建军一眼,道:“老夫又岂会贪墨那些个银钱?
”
他说完,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忽然道:“眼下时辰尚早,殿下和刘长史可还有空?”
刘建军一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李贤见刘建军点头了,他也跟着点了点头。
毕竟在洛阳的时候,李贤还需要参加朔望朝,可到了营州后,李贤便无所事事了,反倒是刘建军,忙着弄硝石和硫磺的事儿,忙的晕头转向。
见两人没意见,薛讷便吩咐亲兵牵来了三匹马,三人骑马,带着一队亲兵,便朝着营州城南而去。
越往前走,景象便越发荒凉。
与城内的喧嚣和逐渐恢复的生机不同,这里多是低矮破败的土坏房。
薛讷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虽然一路沉默,但却轻车熟路,带着李贤和刘建军穿行在狭窄的土路上,不时有面黄肌瘦的孩童躲在门后,用怯生生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看着这一队鲜衣怒马的官人。
最终,他们在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溪边停下。
薛讷下马,指着不远处几间尤其破败的院落,声音有些低沉:“便是这里了。”
他引着李贤和刘建军走向其中一户,院墙已经塌了一半,勉强用荆棘扎著。
院门虚掩,薛讷便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同样进了院子。
只见院内一片萧索,一名头发花白、衣衫槛褛的老妇正佝偻着身子,在院中唯一的矮凳上缝补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衣。
听到动静,老妇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薛讷。
她慌忙想要起身行礼,却被薛讷快步上前扶住。
“王媪,不必多礼。”薛讷的声音是李贤和刘建军从未听过的温和,“今日前来,是给您送抚恤的。”
那老妇一愣,道:“往常不是月底才送么,今日怎么——”
薛讷没有解释,只是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个布包,里面是些许铜钱和几匹粗麻布,然后交给老妇。
但老妇却将布包放在一边,问道:“薛将军,边疆,可是还有战事将生?”
显然,薛讷方才虽然没有解释,但老妇却似乎是猜到了。
李贤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这老妇家中贫寒,是肉眼可见的,但她却在接到抚恤后并未在意这些能改变她生活的东西,而是第一时间关心起了边疆战事。
就在这时,薛讷没说话,但那老妇却忽然抬起头,努力挺直了些佝偻的背脊,对薛讷道:“薛将军,钱帛——老身谢过了。只是——只是老身还想跟将军说,若边疆告急,大朗还有阿弟,老身还有孙子!”
李贤微微一怔,看着老妇。
老妇脸上是混杂着悲痛与骄傲的神情,说道:“是!老身还有一个孙子!他叫二郎,比他阿兄更健壮,也更勇武!将军,您把他带走吧!让他跟着您,去打突厥,平高丽!他定能象他阿兄一样,为陛下,为大唐,挣下一个太平盛世来!”
说着,她朝屋子里喊了声二郎,便有一个看着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小跑了出来。
那少年郎身形瘦削,面色菜黄,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李贤看到他,有些想到了当初还在巴州的刘建军。
那少年郎跑到老妇身边,有些怯生生又带着渴望地看着薛讷这一行人。
老妇则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对着薛讷继续说道:“薛将军,您别看他年纪小,可能干活了,也有力气!他阿兄当年象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已经能跟着队正巡边了!让他去吧,替他阿兄,替他阿爷,去看看这太平盛世是怎么打下来的!”
少年听着祖母的话,胸膛微微挺起,努力做出威武的样子。
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李贤只觉得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尖酸涩难忍。
他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老妇充满期盼的眼神和那少年故作坚强的模样。
薛讷虽然没说老妇的事情,但李贤也能隐隐猜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送子、送孙参军,这是一门忠烈,是前仆后继,是用血脉和生命去填那看似永无止境的边疆烽火!
刘建军也收敛了所有表情,神情复杂。
薛讷则是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少年郎,问道:“你多大了?”
那少年郎努力挺直了腰杆,说:“十六了!”
李贤报了抿嘴,没说话。
大唐律令,男子二十一岁成丁,成丁之后,朝廷才会将其纳入征发徭役和兵役的名单。
因此,二十一岁是理论上正式成为府兵,开始承担轮番宿卫和征戍任务的起始年龄。
虽然大唐律令规定二十一岁才正式服役,但选拔工作会提前进行,男子在十六岁就会被登记造册,接受身体检查和政治审查,这时候的男子参军,地方上的将领大多也就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民间“误以为”的参军年龄,一般都是十六岁,也就是这个少年郎报出来的年龄。
薛讷同样也看出来了少年郎的谎言,他在那少年郎脑袋上揉了一把,摇了摇头,说道:“大唐律令,男子二十一岁成丁,你还得再等五年。”
少年脸上竭力维持的威武瞬间垮掉,有些无助的望了望老妇。
老妇则是还想做最后的争取,嗫嚅道:“将军——十六——十六也能算半个劳力了,军中——
军中不是也有——”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讷打断:“军中是有未成丁者担任杂役、辅兵,但那非是正兵,且多是在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而此次战事不算紧急——”
他顿了顿,看向那位少年郎,接着说道:“按照《户婚律》、《擅兴律》,您家已有两丁殉国,是为忠烈户,家中唯此一未成年男丁,依律,当受优抚,免其摇役、兵役至成丁,此乃国法,亦是对忠烈之家的体恤。
“老夫身为朝廷命官,边军统帅,岂能带头枉法,征发未成丁的忠烈之后?此例一开,营州乃至天下,多少如您一般的家庭,其血脉何以存续?”
老妇显然对薛讷的话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让那位王二郎参军是让薛讷枉法了,自光迅速变得灰败下去,嘴角嗫嚅,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薛讷见状,便也知道此间事了了,随后,冲着李贤和刘建军招了招手,便退出了院子。
从那老妇院子里出来,李贤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薛讷带自己和刘建军前来的意图,他已经明白了。
那些“空饷”,并非是他不愿意掏,而是真的掏不出来了。
终于,李贤忍不住问道:“薛将军,如王媪这般——营州城内,多吗?”
薛讷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不少。”
李贤抿了抿唇,追问道:“朝廷——朝廷的抚恤,难道不足以让他们度日吗?”
这次回答他的是刘建军,他叹了口气,语气少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凝重:“殿下,您久在深宫,或许不知,朝廷抚恤自有定例,但下发过程层层经手,能到这些军属手中的,十不存五已是常态。
“加之边地苦寒,物资本就匮乏,这点钱帛,能让他们勉强吊住性命已属不易。
“更何况,如王媪家这般,壮年男丁尽殁,只剩下老弱妇孺,即便有足够的钱帛,没有劳力,在这地方也难以维生。”
薛讷接口道:“更有些人家,儿子战死沙场,连个尸首都寻不回,名字若再被文书遗漏,便算是失踪,连这微薄的抚恤都领不到,老夫——能做的有限。”
李贤听着,只觉得心头象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自幼读圣贤书,知道“仁政”,知道“爱民如子”,但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这破败院落中的生离死别,亲耳听到这冰冷现实的残酷,他才真正体会到书本上的字句与现实之间隔着怎样一道鸿沟。
三人再没说什么话,一路回到营州城,薛讷以军务要紧的理由回到了都督府,而李贤和刘建军则是回到了棉花厂的职工宿舍内。
一路上,李贤都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望着窗外棉花厂忙碌的景象,脑海中却反复浮现那老妇灰败的眼神和少年倔强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倒是刘建军,情绪明显已经好了许多。
他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了两个面饼,来到李贤房里,递了一个过来,安慰道:“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薛老将军带咱们去看那一趟,可不是为了让咱们在这儿唉声叹气的。”
李贤接过面饼,没什么胃口,只是盯着那面饼低声说道:“我只是——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边关将士及其家眷,竟是如此——艰难,以往在长安、洛阳,听闻边关大捷,只觉振奋,却不知这捷报背后,是多少个&039;王媪”家的血泪。”
刘建军一屁股坐在李贤身边,又往里推了推那有些凌乱的褥子,咬了一口面饼,这才说道:“那跟你说点别的事儿吧。”
李贤一愣,不解的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把李贤手里的饼子又拿回去,塞到李贤嘴里,说:“先咬一口,咱俩早上都是没吃东西的,我都饿了,你能不饿?”
李贤被刘建军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只能咬了一口面饼。
面饼有些干,但吃进嘴里,却让唇齿生津。
刘建军端正了坐姿,问道:“你以为薛老将军就是带咱们去看那些空饷去哪儿了么?”
李贤不解道:“难道不是?”
“嗤。”
刘建军嗤笑一声,说道:“是主要原因,但绝对不是全部的原因。
“这些天,他肯定是多方面打探过咱们俩的消息,这时候带咱们去看那老妇,我敢肯定,他心里已经越来越向着你倾斜了。”
李贤依旧不解这里边有什么联系。
刘建军则是解释道:“你想想看,薛讷带你看了这么一场人间惨剧,你想到了什么?”
李贤讷讷道:“百姓凄苦,生离死别?”
刘建军立马露出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重新问道:“那你对薛讷的看法呢?”
李贤茫然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这回,刘建军恨铁不成钢的解释道:“你想想,那老妇家里都成这样了,她还愿意把她二孙子送到薛老将军麾下,说明什么?说明薛讷深得百姓爱戴!说明他爱兵如子!
“而他,就是想要你看到、想到这一点!
“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投资!
“你想想,咱们今后万一真成了,而你又看到并且想到了这一点,会对他什么态度?是不是会继续信任他?重用他?”
李贤茫然的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然了,不可否认,薛讷的确是有能力的,咱们临时过去,那老妇显然也不是薛讷安排的托儿,这样只能说明薛讷这人很精明,首先他有能力,其次,他知道能力是要让领导看到的。
“他精明,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
说到这儿,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着李贤,说:“你们李唐,真的是人才济济。”
李贤刚想说些什么,但刘建军又恢复了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可惜,媚眼抛给了你这样的瞎子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