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五看着老爹的反应,不确定他是不是恢复了理智,便试着把话题拉回正轨:
“清朝的事情,那是几百年后的,眼前还有国都的事情。
“父亲拿定主意了吗?
“其实孩儿一直不明白,父亲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在定都这件事情上,为何会尤豫反复那么长时间?
“最终还只是因为意外,才决定留在了应天。”
朱元璋听到这个问题睁开了眼睛,认真的看了看眼前的小儿子。
这孩子这段话,就象是在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优柔寡断?
这种说话的方式,这种聊天的内容,只有这个小儿敢这么做。
就算是妻子马秀英,在这个话题上也没有什么想法,似乎朱元璋怎么安排都行。
朱元璋不想让别人窥见自己真实的内心想法。
其他臣子也能意识到这个情况,更加不敢追问朱元璋到底怎么想的。
只有朱五可以参与这种讨论,用以未来为鉴的思路。
不过朱五这样非常不解的质问,其实让朱元璋更加安心了一些。
朱元璋因此确定,这孩子只能看到自己做的事情,看不透自己的内心想法,
朱元璋调整了心情,整理了思路:
“江南、江西、两浙数省,是天下有数的膏腴之地。
“不但钱粮赋税充足,又有长江水道连接,输送转运损耗极低。
“朝廷如今坐于应天,可直接统筹掌握此三地钱粮物资,真可谓便利至极。
“但应天偏安一隅,实非治天下之地。
“可中原古都又都残破不堪,已经无力供养国都数十万人之所需。
“定都中原必须依赖漕运,年复一年的从江南转运物资。
“此诚劳民伤财之举,隋唐宋元无不受制于漕运。
“濠州去江南不远,土地也不算贫瘠,若有足够人口,当能供应国都之所需。
“但孩儿所言有理,淮西勋贵确实难以遏制。”
朱五听完就基本明白了,朱元璋觉得应天府是偏安,但又舍不得这里的物资和水运条件。
朱元璋映射天府的条件非常满意,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在中原。
朱元璋心中想要迁都去中原,却又不想用漕运,想在国都当地供应国都的消耗。
所以历史上他才会不断往凤阳迁移江南百姓。
应该是想要让凤阳也变得和江南一样富裕,进而在凤阳当地供应国都的消耗。
若是能将淮河治理好,这个想法不是没有可能实现。
黄河夺淮之前的数百年间,淮河两岸都是天下有数的富饶繁荣之地。
但现在黄河夺淮,想要治理好淮河流域,要么把黄河弄走,要么把黄河也治理好。
无论怎么做,难度都实在太高。
而且定都凤阳的话,不但和开封一样无险可守,还让一群淮西勋贵在老家扎根。
他想要迁都西安,同样没有马上实施,而是先治理了十几年。
然后还让太子勘察,是否能承载国都。
也是想要只用关中本地的物产,供应王朝国都之所需。
朱元璋太过挑剔,他想要得到一个完美的国都,但这显然不可能实现。
朱五只能试着改变朱元璋的思考角度:
“父亲,以后世的经验看,劳民伤财不一定是坏事。”
朱元璋听到这句话就忍不住瞪眼反问:
“劳民伤财还能不是坏事?”
马秀英也非常意外:
“对啊,孩儿你这话说的,劳民伤财难道还是好事吗?”
朱五开始认真解释:
“父亲、母亲莫急,听孩儿细细道来。
“对于一件非常笼统的事情,如果不真正深入去了解,不能直接做出笃定的判断。
“劳民伤财这四个字,也是很复杂的事情。
“劳民劳的是何人,是如何劳的,有没有给出工钱,有没有往死里驱使?
“漕运劳的是沿河百姓,国都劳的是京畿百姓。
“若朝廷不透支民力,使民有定期休息之日,劳作之时也给足钱粮,那百姓乐意劳作。
“百姓有事要做,有钱粮可得,不会游手好闲,还能少生事端。
“孩儿这样说,父亲、母亲以为对不对?”
马秀英的反应比较简单,看向身边的丈夫,求证式的说:
“我觉得,孩儿之言似乎有些道理……”
朱元璋则是直接追问:
“那钱粮来源……也就是伤财之事呢?财从哪儿来?”
朱五继续给老爹解释:
“伤财伤的是何人之财?为何要伤他们的财?
“伤财伤的是江南之财,江南此时也确实富有财货,无论钱粮布匹均富甲天下。
“朝廷若不征调,士绅也只会斗鸡走狗,甚至丝绸裹树,斗富取乐。
“关键是,伤江南之才,就是为了保障江南的安逸富贵,确保这膏腴之地不受刀兵威胁。
“现在中原凋敝,朝廷若得之,又不能安之,必然动乱不止。
“蒙古胡虏起于草原,就算元帝被赶回草原,也难以绝其种类,定然还会伺机入关劫掠。
“后世也确实继续袭扰了中原数百年,最终伙同女真人入了关。
“中原百姓若无力抵抗,就又会沦陷于胡虏,放任甚至跟随胡虏南下劫掠。
“届时,刀兵之祸必将再临江南,安逸富贵皆为梦幻泡影。
“自唐宋至今数百年来皆是如此。”
马秀英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忍不住跟着附和补充说:
“若中原再次沦于胡尘,那便又是南北朝对立,宋金对峙的局面了。”
朱五在母亲的基础上继续补充说:
“就算是以后没有了胡虏,中原百姓若是长期贫困,必然也会流民四起的。
“流民自己也会南下掠夺,自己获取钱粮财货的。
“当然,朝廷也可以效法南宋,放弃中原的破败之地,只留下富饶的半壁江山。
“令朝廷大军囤于淮河秦岭,全力抵挡北人南下。
“但这样同样要花钱供养一支大军,只是让边境的威胁从燕云靠近到了江淮。
“所以江南的钱粮财货始终都要出,问题只是他们到底应该怎么出。
“是江南士绅主动拿出钱粮财货,让北方百姓卖命抵御胡虏,保护他们的性命和财物。
“还是让胡虏和流民南下劫掠,让他们定期朝贡缴纳岁币。
“亦或者在江淮之地供养大军,这样边疆威胁虽然拉近了许多,但耗费的钱粮应该较少一些。
“江南的士绅应该是乐见其成的,但父亲能接受只有半壁江山吗?”
朱元璋听到这里毫不尤豫的直接摆手:
“当然不可能,元庭已然行将就木,我不可能在江南驻足不前。
“北地沦陷胡虏数百年,但也都是华夏苗裔。
“我既然得势如此,便不可能坐视他们继续困于胡尘,否则与赵构秦桧何异?”
朱五知道老爹只能这么说,马上接着他的话茬分析:
“父亲若想全有天下,还要让天下能够真正安稳,就必须想办法让中原恢复生机。
“最合适的方法就是用江南财货主动哺育。
“但辽金以来,南北百姓割裂,甚至相互敌视,江南士人不会自发出钱哺育北方。
“这种事情只能通过朝廷的强制征调实现。
“四哥改建大都,前后用了十八年,因为财货充足,也不强征劳作,北方百姓争相服劳。
“至于承担漕运的大运河,也不只是用于漕运,也能供百姓使用。
“江南商贾们也会顺着大运河北上销售货物。
“运河沿途水旱灾害之时,也能通过大运河调度其他地区的米粮,快速前去救灾。
“所以大明两百多年间,大运河两岸便越来越富饶。
“大量工匠和商贾聚集而来,中原大地以运河为经络,逐渐恢复了生机。
“所以有限度的,可控制的,持续而轻度的劳民和伤财,是加速中原恢复的最佳方法。
“对于朝廷和天下而言,漕运都并非是坏事,父亲不需要担心劳民伤财。
“自然定都应天可以,迁都大都也可以,两都制同样可以。
“但最好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尤豫反复,那样才是没有实际作用的劳民伤财。
“孩儿不希望父亲再废此无用之功。”
在朱五看来,明朝国都要么留在应天府,要么迁都去大都。
正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此时适合作为大一统王朝首都的地方只有三个。
最北端的大都,最西端的西安,最南端的应天。
洛阳与西安类似,但是区位优势略低于西安,本地的平原面积较小,防御难度更高。
洛阳相比西安也有优势,就是能够通过漕运供应物资。
与此同时,丝绸之路已经转移到了海上,西安和洛阳的经济优势明显弱于应天。
关中经过两千年的开发和破坏,环境承载能力已经到了极限。
其实在唐朝的时候,皇帝就经常带着朝廷去洛阳就食了,洛阳也因此成了唐朝的东都。
而应天周围现在是天下最繁荣的地方,等未来湖广开发出来之后,也能通过长江纳入应天的经济腹地。
在风帆时代,应天还能直接当海港使用,是未来直接参与海外开拓的最佳大后方。
这种优势别说在中国了,在全世界都是最强,没有之一。
现在西安、洛阳、开封等地,既不是经济中心,也不是军事中心,都是直接出局的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