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样的,裘千尺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低沉、阴鸷。
那双浑浊的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迅速被更为浓烈的怨毒所复盖。
她很清楚,只要自己顺着这根绳子爬出去,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公孙止。
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如今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男人。
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却又最渴望复仇的对象。
曾经的夫妻恩爱,山盟海誓,都早已随着那碗毒药、那被挑断的手筋脚筋,一同被埋葬在这深潭之底。
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铁掌莲花裘千尺,她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是专门前来索命的修罗!
公孙绿萼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身上气息的剧烈变化,那股冰冷刺骨的杀意让她心头一颤。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您您出去了之后,想要做什么?”
裘千尺缓缓转过头,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盯着女儿,声音嘶哑地反问:“你不是很清楚吗?”
“女儿女儿知道你的恨意可可那毕竟是是我的爹啊!”
公孙绿萼咬着下嘴唇,她终究无法轻易割舍那份血脉亲情。
“那又如何?!”
裘千尺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是他亲手将我害成这般模样!是他将我推下这深潭,让我日日夜夜与鳄鱼为伴,生不如死!现在,你倒反过来替他说话了?”
“我不是”
公孙绿萼摇了摇头:“娘,就没有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让他认错,让他补偿您”
“两全其美?!”
裘千尺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绿萼,你怎么依旧这么天真!对这个姓杨的小子是这样,对那个狼心狗肺的公孙止也是这样!你的心是豆腐做的吗?!”
“我”
“没有这那的!”
裘千尺粗暴地打断了她:“若是有人让你也体验一番娘这些年来所受的滋味!让你手脚尽断,被扔在这鬼地方,每日靠吃生肉活命!到那时,你就知道娘现在做的有多幺正确了!”
裘千尺的话象一把把尖刀,刺得公孙绿萼体无完肤。
她自然知道这个道理,逻辑上,母亲的复仇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但情感上,那毕竟是给了她生命的父亲。
她咬着下唇,牙齿深陷入肉,最后还是在一片痛苦的挣扎中,无话可说。
见女儿终于沉默,裘千尺的眼神冷酷到了极点,她逼近一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问道:“绿萼,我最后问你一次。在爹和娘这边,你到底站哪边?!”
这是一个残忍至极的选择题。
公孙绿萼的心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
但一边是带给她无尽痛苦与欺骗的父亲,另一边是虽已形同恶鬼、却与自己血脉相连、受尽苦楚的母亲。
答案,其实早已注定。
“我当然站娘这边。”公孙绿萼也知道自己的爹有多么畜生,只是亲情的关系,让她还是有些迟疑。
但所谓的迟疑,在看到面前自己母亲这幅惨状的时候。
也顿时烟消云散。
是啊。
母亲要做的。
其实是十分正确的事情!
“好!”
裘千尺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快意,“既然你站娘这边,那就不用再多言!等出去了,你就站在一旁,好好看着,看娘是如何向那个畜生讨回这十几年的血债!”
公孙绿萼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下意识地、求助般地看向了身旁的杨过。
那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是她混乱世界中唯一的定海神针。
杨过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幕,随后他开口道:“绿萼,你觉得是谁做错了?”
公孙绿萼想也没想回答道:“自然是爹。”
“那不就成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杨过接着说道。
公孙绿萼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也点了点头:“可是”
“是因为他是你爹吧?”杨过接过话道。
公孙绿萼点了点头:“没错”
“可这边也是你娘啊,你想想,你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反倒是公孙止,将自己的结发妻子手脚挑断,推下深渊,让她与毒虫猛兽为伴十数年,这种行为已经超越了背叛,超越了仇恨,这是一种对人性的彻底抿灭。”
“公孙止所做的,不是过错,而是滔天罪行,对于这样的罪行,任何‘两全其美’的想法,都是对您这十几年所受苦难的亵读。血债,就必须用血来偿还。”
听到杨过这番话,公孙绿萼浑身一震。
她没想到,杨过非但没有劝解,反而如此旗帜鲜明地赞同母亲的复仇。
但不知为何,当这番话从杨过口中说出时,她心中那份撕裂般的痛苦,竟然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
那份清淅的逻辑,斩断了她心中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
让她看清了现实的残酷与必然。
听完之后,公孙绿萼也释然了。
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看着女儿在听了杨过几句话后,就立刻改变了态度,那副唯他是从的模样,裘千尺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对杨过的认同感,瞬间又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她斜睨着杨过,阴阳怪气地说道:“哼,我女儿怎么就这么听你的话?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杨过闻言,忽然咧嘴一笑说道:“老前辈,您这话里怎么听着有股醋意啊?”
“你!”
裘千尺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调侃噎了一下。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看通过。
当即冷哼一声,猛地扭过头去。
“杨大哥!你胡说什么呢!”
公孙绿萼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又羞又窘地轻轻捶了杨过一下,那力道轻得跟羽毛拂过没什么两样。
潭底的阴冷与黑暗被彻底抛在了身后。
杨过率先来到了崖顶,他稳稳地站在实地上,然后转身,伸出手臂。
很快,公孙绿萼娇小的身影也出现在洞口,她将手放入杨过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轻盈地跃了上来。
最后,稍稍用木板做了一张简易床,让裘千尺躺在上面,杨过少少用力,也将裘千尺从下面带了上来。
当裘千尺那残破的身躯重新接触到平实的土地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涌入她早已习惯了腐臭与血腥的肺腑,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久违的阳光虽然只是通过林间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却也刺得她那双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阵阵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
她抬起头,贪婪地环顾着四周。
这里地势不算太高,但恰好可以将整个绝情谷的大半风貌映入眼帘。
远处的丹房、书斋、剑室,近处的花海、曲径、亭台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一如她被推下深潭之前的模样。
这十数年的时光,仿佛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谷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在嘲笑着她的凄惨,见证着那个男人的安然。
出来了自己终于出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她的心底最深处喷薄而出,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斗,那不是因为寒冷或虚弱,而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悲愤、怨毒和无尽委屈的剧烈情绪爆发。
情趣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却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的边缘。
“娘”
公孙绿萼连忙蹲下身,扶住母亲不住颤斗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娘,您别激动,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出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好好”
裘千尺口中喃喃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泪水混合着刻骨的仇恨,让她的目光显得异常骇人。
她猛地抓住女儿的手,那枯瘦如柴的指骨几乎要嵌进绿萼的皮肉里:“绿萼,我们现在就去找你爹!去找那个王八蛋!”
她的声音不再尖利,反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仿佛是从九幽地狱里传来的索命之音。
公孙绿萼被母亲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恨意所震慑,但她也明白,这是无可避免的宿命。
她点了点头,坚定地说道:“好!”
说罢,她便背着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母亲,一步一步,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绝情谷深处,朝着那个她们共同的、却又意义截然不同的“家”走去。
那背影,一个娇弱,一个残缺,却都透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
看着母女二人远去,李莫愁的身影才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了出来,她来到杨过身边,望着那两个背影消失的方向:“接下来,这绝情谷可要热闹了。”
“这份热闹,迟早会来的。”
杨过双手抱胸,语气平淡。
对他而言,这一切都只是将既定的剧情,拉回了它本该在的轨道上。
李莫愁转过头,那双美丽的凤眼微微眯起,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过儿,我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绝情谷里面这些陈年旧事的?连公孙止和裘千尺之间的恩怨都一清二楚。”
“你此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杨过摊了摊手:“江湖传闻,道听途说罢了。”
“是吗?”
李莫愁轻笑一声,缓缓踱步到他面前,吐气如兰:“我总觉得,你那会儿的回答,有些弄虚作假。江湖传闻可不会连人家被囚禁在鳄鱼潭底这种细节都知道。”
杨过心中一阵无奈。
还是那句话,他总不能告诉李莫愁,自己脑子里装着一本名为神雕侠侣的剧本书吧?
不过,索性李莫愁似乎也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到底,她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怀疑。
话锋一转,李莫愁提出了一个更让杨过感到棘手的问题:“过儿,既然绿萼妹妹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你又为何非要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呢?你若是一开始就隐瞒下去,直接去潭底将裘千尺救上来,或者干脆就当不知道这件事。那现在,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
这句话,倒是真的问住了杨过。
他沉默了片刻,脑海中思绪翻涌。
的确,若是按照最功利、最省事的逻辑,李莫愁说得一点没错。
只要自己闭口不言,公孙绿萼就会一直活在那个虽然虚假但却平静的世界里。
继续当她的绝情谷大小姐。
绝情谷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血雨腥风。
自己也能省去无数的麻烦。
但说实话,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杨过做不到,也不想那么做。
欺骗,尤其是对身边亲近之人的欺骗,是他内心深处极为排斥的行为。
他可以对敌人、对陌生人耍尽心机,但他不想用谎言去构筑和维护与爱人之间的关系。
杨过可以想象,若是自己真的将这个秘密隐瞒下去,等到将来某一天,裘千尺彻底在鳄鱼潭中耗尽生命、化为白骨,自己再“不经意”间将这件事情的真相说出,那对于公孙绿萼来说,该是何等的残忍?
那不仅是对她知情权的剥夺,更是对她情感的巨大伤害。
那种后知后觉的痛苦、悔恨与无力感,足以将一个人的精神彻底摧垮。
对于这件事,杨过在决定告诉绿萼真相之前,也曾思考了很久。
就象他之前安慰绿萼时所说的,只要她想知道,自己就绝对不会隐瞒。
这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担当。
事实上,这种深埋的家庭炸弹,必须尽早解决。
一再地拖延、粉饰太平,只会让脓疮越烂越大,等到最后爆开的那一刻,造成的伤害只会更加惨烈。
长痛不如短痛,虽然过程会很痛苦,但至少,绿萼拥有了亲自面对、亲自选择的机会,而不是被动地接受一个被安排好的、充满谎言的结局。
这对于她未来的成长,反倒是更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