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路明非,你坐在这里呢,居然还喝上了”柳淼淼手指互相扣着,没话找话,视线在路明非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但很快心底的那些好奇就钻了出来,“这位是?”
路明非冲着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并且回应她前面憋出来的那些话了,转而也看向昂热说道:“我也想知道。”
“你不知道?”柳淼淼眉头蹙起,仔细打量了一下路明非,看不出来对方说没说谎,“我看你们刚刚聊得挺开心的。”
“是,的确有在聊天,但我并不知道他是谁。”路明非说着,他将奶茶放下,看着昂热,“所以我也在等这位帅老头的自我介绍。”
“恩,同班同学。”柳淼淼连连点头,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您中文说的真好,就象是——”
“就象是新闻联播里的那种?卡塞尔学院所有人的中文都是对着新闻联播学的。”昂热简单的微笑着,“你应该认识楚子航吧?”
柳淼淼看了眼路明非,又对着昂热点点头
“我是楚子航的校长。”昂热说着,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路明非,“这次过来,是想看看明年的招生对象。“
“路明非吗?”
“就是路明。”
路明非基本没说多少话,他倒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看着周围人来来往往,看着他们聊天说地,但是所有人都默默把他晾在一旁当他不存在,这种感觉可太棒了。
这样,他就不需要展现自己那点瞒不住的锐利,只留下侧目观察的专注,以及简单的清静。
没人关注就不需要应对,没人找他搭话他就不需要去构思场景不需要猜对方说什么不需要思考自己说什么。
尽管他知道昂热来这里的重点是为了他肯定不是为了现在正交流着的柳淼淼,但能清静一会儿就是一会儿。
“校长先生您真是个优秀的教育家,路明非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且品格优异,他帮了我很多次,每次都很无私。”柳淼淼笑着夸起了路明非,她倒是厉害,说起这些话来脸也不红,“他性格好,学习认真克苦,贵校选择他一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昂热一直在点头,深邃的蓝色看着柳淼淼向上扬起的唇角:“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亲自来一趟,但我倒是觉得为了他而跑一趟,倒是挺值。“
“您的选择无比正确。”
“当然如此。”
路明非啃着吸管,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柳淼淼在旁边吹自己,也听着昂热有一句没一句的附和柳淼淼各种听起来假的不能再假的夸赞。
他一言不发,没打断柳淼淼,没插入话题。
很简单啊,尽管他知道对方口中的那个“路明非”根本就不是他,而且他相信昂热也知道对方口中的“路明非”不是他,但看着柳淼淼那么认真的憋出来这么多话,是个人也能听懂对的好心。
不要破坏别人的好意,这是路明非心底为数不多的好品格。
等到昂热委婉的下了逐客令,告知柳淼淼他们俩还需要在面试环节多维持一会儿,柳淼淼才意犹未尽的走了,临走时还时不时冲着路明非挑挑眉,大概是鼓励。
应该就是鼓励。
昂热挠了挠自己的白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般的说着:“这才几年?居然有人能这么轻松的冲着我扯谎了?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人老了就慈祥,慈祥就显得宽容大度又没有攻击性。“
路明非没接这句话,尽管话语里的暗示他已经听明白了,无非是在告诉他,昂热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卡塞尔学院也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大学。
他其实已经多少猜到了昂热的情况,也猜到了卡塞尔的情况。
但他的话说的很委婉,听上去就是在劝慰昂热:“变老是一件很快的事情,早上醒来以后的腰板不适,吃饭时的饭量减小,心底的事情变多但嘴里的话却变得和蔼委婉,尽管心不肯老,但身体其实已经在告知自己的大脑,自己已经老了。”
昂热似笑非笑的看了他眼:“这是路明非会说的话吗?”
“她口中的“路明非’就会说这些话。”路明非瞥了一眼柳淼淼的背影,女孩正和赵孟华坐在一起,面对面坐着,低头嗅着面前甜品的香气。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柳淼淼不经意回头望了他一眼,这个眼神他接住了。
是加油的意思。
真有意思。
“那真正的你会怎么评价我刚刚的那句话呢?”昂热冲着路明非微笑,眯起了眼睛,瞳孔在一瞬间被拉长,金色一闪而过。
在其他人看来,昂热依旧是那个昂热,面色慈祥温和,语气平静,就是个有点新潮的帅老头,但直面他的路明非,所品味的却是另一番味道。
危险,这是他的第一印象,危险到他想要落荒而逃的那种程度。
没有流露出半分多馀的杀气,但却仍然让路明非有一种自己已经死了只有魂还留在这里的质感。
象是一头迎着落日大步向前的老迈雄狮,路明非心想。
尽管老迈,但爪牙依旧尖锐锋利,指缝里还残留着没干涸的血迹,牙齿缝隙里还卡着没清理干净的猎物残渣。
无非是想让他说实话,才露出这番姿态,其实没必要这样做,他原本就不想隐瞒。
或者说,对于昂热而言,他隐瞒与否根本不重要,昂热也不需要他给出什么诚恳的态度,大概就是单纯的老顽童玩心起来了,想试探一下他,也可能是吓吓他。
“我吗?”
“你。”
路明非没有第一时间正面回答昂热,反倒是流露出一股难以掩盖的好奇,不是装出来的,是真正的好奇。
“你曾经面试过我爸爸吗?以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姿态面对路麟城,有过吗?”路明非问道。
昂热点点头,轻声说着话,象是从雄狮咽喉里吐出的咕噜噜的声音:“他添加执行部的前一天,我有过。“
“他是什么反应。”
“没你平静,但也很平静。”昂热那如同猛兽般爆裂又凶狠的气质骤然退却了,更象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又象是一个哲人,“他退了半步,然后很诚恳的和我说,换做真正的他他也会说一些宽慰的话,因为那正是他心底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话。”
“啧——”路明非摇摇头,凝视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似乎是看见了那个男人,“真虚伪,真会绕圈子。心底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话的确是真心话没错,但那只是对于感慨苍老’所表现出来的真心话而已——跟他真正的想法毫无关系。”
“所以他合格了。”昂热轻松的点点头,“面对我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来这种话,我敢打赌他肯定是个称职的秘书。“
说着,这位老迈的雄狮抿起唇角,笑的很和蔼:“事实证明了我的眼光,他的确是—厉害的不象话。“
路明非眯了眯眼睛:“你在借机夸我父亲好拉近我们俩之间的距离吗?啧,优秀的教育家哈,厉害。可我已经说过了,我已经过了那个追着他们屁股后面问他们爱不爱我的年纪了。”
“所以,真正的你会有什么反应?”哪怕是心思被直接点破昂热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继续提问。
“现在就算是真正的我会流露出的反应了。”路明非说着,又抿了一口奶茶,“我所给出的一切都是基于你刚刚给出的提问,这就是我的真实反应。”
昂热委婉的点了点头:“你你父亲更理智。”
“你可以直接说我比他更冷漠。”路明非摇晃了几下奶茶杯,盯着里头浮起又沉沦的黑色珍珠,“我并不介意别人说我冷漠,因为这是实话,我也不想装出一副热情阳光开朗的样子面对你,因为人的本性不会随着装久了就真变了。“
昂热没说话,他其实挺惊讶的。
文档里看到的东西再多,都比不上亲自过来见一面,聊聊天。
哲人们总说,人的眼睛是心灵窗户,盯着他的眼睛,自然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白纸黑字里刻下的东西可以当做痕迹,但远远比不上真人真事,也比不上面对面交流。
他感慨于路明非的年轻,又忍不住会想路明非身上的年轻气味所给予他的不成熟和不稳妥,羡慕这种年轻,也渴望这种年轻,更会因为这一点而感到痛苦。
他老了,路明非还年轻,但他却知道,路明非的年轻维持不了多久,或许是一两场意外,一两次生死之间,这份因年轻而存在的灵性就会荡然无存,化作理智的尘埃。
他已经见过一个这样的人了,所以他才说路明非和路麟城很象。
但又不象,路明非比那时候的路麟城更象是一个成熟的人,也更不象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就象是缺了一块的美玉,无论怎么雕琢,除非是刻意毁掉一部分,否则绝对不会完整。
看着路明非的侧脸,昂热突然说:“很遗撼的告诉你一件事情。”
“恩,我听着。”路明非的侧脸依旧平静。
“你的面试通过了。”昂热说,“这一两年保持联系,会有人给你寄需要的证件之类的东西,中毕业后的那个暑期就准备来美国吧,我在洋彼岸等你。”
“我以为我的表现已经够糟糕的了。”路明非啧了一声,看上去的确挺遗撼的。
昂热笑了笑:“优秀的教育家都有一个特别的品质,这个品质是共通的。看着你们,我就会想到年轻时候的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想起了年轻时候我们的眼睛。”
“你是想说我心底想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吗?”路明非反问道。
“不,我不需要猜你心底真正的想法。”昂热摇摇头,“人的性格,一部分是天生,一部分是家庭,一部分是身边的环境,但有的东西生来就有的,谁也夺不走,时间也不能将它磨成渣子。”
“什么意思?”路明非疑惑了。
他真的很疑惑,因为昂热的答非所问,也因为昂热扯了一大堆,却话里有话,带着岁月积累下来的墨香。
年岁让这位老人见证了不少事情,也让他看透了很多事情。
简单的大道理,在他嘴里却是另一番味道。
昂热从怀里掏出保温杯,一看就是在机场买的那种,他晃了晃杯子,看着路明非手边的奶茶说:“大人的饮品,要不要来一点?”
“倒进奶茶里搅一搅真的会好喝吗?“路明非困惑的发问。
“我不知道。”昂热很诚恳的耸了耸肩膀,“人生有限,很多东西我没尝试过,但我还没死呢,在死之前,我还是想多尝试点新鲜的东西。“
“奶茶来咯,甜品来咯!”
这时,柳淼淼端着一个托盘,活脱脱的送餐小妹的模样,强硬的挤进了路明非和昂热之间。
她利索干脆的放下托盘,摸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冲着昂热笑了笑,又对着路明非暗暗比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马上就走了,带来了一缕轻盈的香风,留下一片纯粹的好心好意。
真是个简单又善良的女孩子。
路明非看了一眼新端上来的烤奶,又把自己的那半杯奶茶推给昂热:“这下你得跟我起尝尝这奇怪的饮品了。”
昂热笑了一下,保温杯拧开,浓烈的酒香溢了出来,他在路明非面前烤奶的包装袋上倾倒了一点点,又倒了一部分进奶茶杯,接着抿了一口酒和奶茶的混合物。
他眉头皱着:“奇怪的味道。”
路明非用手指沾了一点点酒,放在嘴里品尝了一下,眉头皱着:“奇怪的味道。”
昂热又说:“年轻真好,年轻的姑娘们也不错。”
“我懒得和你聊年老和年轻的区别。”路明非答道。
“你知道自己其实很奇怪吗?”昂热又问。
“我知道,所以我不轻易和别人创建某些关系。”路明非说。
“你的善良是与生俱来的。”昂热点点头,终于是把话说开了,“冷漠无情?理智的过分?不要紧的,人和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但它们都是雪花,而你和大家说到底都是一个人。”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个好孩子,就算怪了点,也是个好孩子,善良的怪孩子。”昂热站起身,潇洒离去,背影雄厚的象是暮年雄狮。
路明非暗暗摇着头:“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