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归航
七天的封锁,对于一个以海洋贸易为主的势力,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万丹素檀撑不住了。来自周边邦国的窥探,城内商贾的鼓噪,海军的失败,每一条都让他感到了压力。他被迫妥协,从宫廷里挑选了一位贵族,组成使节团,前往港口与罗马人谈和。
为首的使节,当他再次踏上那条通往港口的熟悉道路时,脚下每一步都变得无比沉重
一周前,这里是什么样子?
闽浙的丝绸商人,马六甲的香料贩子,还有那些高鼻梁的葡萄牙人,他们的商船挤满了港口。空气里永远是香料、咸鱼、汗水和财富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车轮滚滚,人声鼎沸,十几种语言的讨价还还价,谱写着万丹的繁华乐章。
现在,乐章休止了。
喧器被死寂取代。
通往港口的土路上,到处是焦黑的木板和黄色的木屑,那是被炮弹炸碎的房屋残骸。
几枚黑色的铁弹丸深深嵌在泥地里,其中一枚上面凝固看暗红色的血迹,诉说看那场炮击的惨烈。
曾经商贩云集的露天市集,如今只剩下几块破烂的遮雨布,在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中无力地抽打着空荡荡的货架。
阳光普照在这片萧瑟的土地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使节的脑海中,往日车水马龙的喧嚣与眼前死气沉沉的废墟剧烈地冲撞,让他一阵精神恍惚。
“大人,我们”身后一名随从声音发颤。
使节没有回头,他知道随从想说什么。他也怕,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身后的队伍高举着代表万丹素檀的旗帜,队伍里没有任何人携带武器,以此表明此行的和平意图。他们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
罗马人的营地,就创建在被他们亲手摧毁的码头废墟之上。
他们用抢来的货物、仓库的大门丁、甚至是破碎的船板,搭建起一道低矮的墙。墙的后面,几座简陋的木质哨塔拔地而起,上面飘扬着那面令人胆寒的双头鹰旗帜。
一名罗马水手在哨塔上发现了这支奇怪的队伍。
他没有呼喊,只是冷静地举起了手中的火绳枪,将燃烧的火绳夹在上面。
火绳燃烧时特有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紧张的气氛随着使节团的靠近而不断累积。
最终,使节团在距离罗马人防线外停下,正对着一座最高的哨塔。
使节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
“我们是万丹素檀派来的使者!”随行的翻译用熟练的葡萄牙语大声喊道,“我们为和平而来!请求与你们的指挥官会面!”
喊声在码头上回荡。
哨塔上的罗马水手听懂了,他并未答话,只是朝下面比了几个手势,随即转身,将消息迅速传递下去。
片刻之后,木栅栏被从内侧拉开一道缝隙。
命令传来,允许使节进入。
在数名手持长枪、神情冷漠的罗马水手护送下,使节穿过那道简陋但坚固的防线,被带到了舰队的临时营地一一一间还算完好的仓库里。
仓库里弥漫看一股浓烈的朗姆酒和汗水的味道。
米哈伊尔就站在仓库中央,他身边簇拥着十几名船长。他们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低声交谈,但当使节进来时,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了。
十几道自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看一股煞气和紧紧的审视。
使节感觉自己不是走进了一间仓库,而是闯进了一群刚刚饱餐过的狼的巢穴。
“我的素檀,哈桑陛下,希望我们能重归于好。”使节挺直腰杆,语气听起来不卑不亢,“他愿意释放你们的同伴,只求你们能解除对港口的封锁,让贸易恢复正常。”
米哈伊尔面无表情地听看。
目的达到了。素檀服软了,约翰尼斯船长安全了。
而且,经过这七天的零元购,各艘船的货仓都塞满了从万丹仓库里搬运来的香料,赚得盆满钵满。
是时候离开了。
“我们接受素檀的善意。”米哈伊尔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们有我们的条件。你们必须先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回来。我们确认过约翰尼斯船长和他的手下安然无恙后,自然会撤离。”
使节的脸色变了变。
这个条件比他预想的不好。素檀给他的底线是双方同时行动,一手交人,一手撤军,这是最基本的对等原则。
“阁下,这恐怕不符合惯例。”使节试图争取,“为了表示双方的诚意,我建议,你们可以先撤离一半的船只,到我们看不见的海域。我们看到你们的诚意后,立刻释放你们的船长。”
“放屁!”一个年轻的盖伦战舰船长猛地一拍身旁的木箱,冲着使节吼道,“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使节吓得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米哈伊尔抬手,制止了那名激动的船长。
他看着使节,也看了一眼身边的船长们。十八艘船的一半是九艘。如今万丹海军已经名存实亡,就算他们耍花样,仅凭剩下的九艘船,也足以把整个万丹港再犁一遍。
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也无妨。
“可以。”米哈伊尔点头同意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使节如蒙大赦,他不敢多做停留,立刻转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仓库,返回王宫复命。
哈桑素檀在王营里坐立不安。
当他听到罗马人同意先行撤走一半船只的消息后,紧绷了七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但他仍不放心,立刻派人去港口的了望塔确认。
当了望塔上的土兵回报,海面上那支庞大的航队确实有九艘船扬起了帆,在剩下的船只护卫下驶向外海,最终消失在海天线尽头时,哈桑素檀才彻底瘫坐在他的宝座上。
“去,把那几个罗马人从地牢里带出来。”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阴暗潮湿的地牢大门被“哎呀”一声拉开,刺目的阳光猛地照了进来。
约翰尼斯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七天的牢狱生活,让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身上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船长服,此刻已经混杂着泥水、汗臭和血污,变得污秽不堪。他和其他五名水手被关在同一个狭小的牢房里,每天只有一顿发的米饭和浑浊的饮水。
他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刑场。
然而,万丹的士兵只是粗暴地解开他们的,将他们押解出地牢,一路朝着港口的方向走去。
重见天日的感觉,让约翰尼斯有些眩晕。他呼吸着带着咸味的海风,感觉自己象是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
他身边的水手们也一样,他们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不明白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命运。
当他被押送到港口,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他彻底愣住了。
港湾内,到处是烧焦的船只残骸和断裂的桅杆,象一座巨大的船舶坟场。
而码头上,罗马帝国的双头鹰旗帜,在他们自己搭建的堡垒上迎风飘扬。
他的水手们,那些平日里只知道操帆和骂脏话的汉子们,此刻正手持长枪和火绳枪,控制着整个局域。
约翰尼斯瞬间就明白了。
是米哈伊尔,是他的伙计们,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把他从地牢里捞了出来。
一股热流涌上他的眼框。
他被送上了一艘小船,划向停泊在港内的旗舰“圣母玛利亚”号。
当他踏上熟悉的甲板,米哈伊尔早已等在那里。
周围的水手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没有拥抱,也没有多馀的言语。
米哈伊尔只是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约翰尼斯在船长室里痛快地洗了个简单的澡,刮掉满脸的胡茬,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随后,他和米哈伊尔并肩站在船楼上,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港内剩馀的九艘罗马船只,依次解缆起航,驶出万丹港,与早已在外海等侯的同伴汇合。
十八艘船,一艘不少。
旗舰的船长室里,约翰尼斯和米哈伊尔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一杯琥珀色的朗姆酒。
“说说吧,我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约翰尼斯的声音有些干涩。
米哈伊尔没有隐瞒,将他如何抓住穆斯林祈祷的时机果断脱离港口,如何用四艘战舰殿后,干净利落地解决追兵,又如何利用远程炮击封锁港口,最后引诱万丹海军主力出港,在开阔的外海利用战列线战术歼灭万丹海军大部分船只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约翰尼斯静静地听着。
他设想过米哈伊尔可能会采取的各种方案,封锁、对峙、等待救援却没想到他会打得如此大胆,又如此精妙。
他选择了一个最勇敢,也最正确的方案。
“你是一位天生的海军指挥官,米哈伊尔。”约翰尼斯举起酒杯,由衷地说道,“我为你的决断感到骄傲。是你救了我们六个人的命。”
米哈伊尔只是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短暂的休整后,由十八位船长共同组成的海上议会再次召开。
这一次,主持会议的人,重新变成了约翰尼斯。
他环视着在座的船长们,这些人在过去的一周里,都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考验。
“我们该回家了。”约翰尼斯开门见山,“巴西尔皇子在出发前有过明确的指示,我们必须在冬季,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借助东北季风横穿印度洋。这样才能最快、最安全地抵达好望角。”
船长们纷纷点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航海日志,现在已经是十月初,确实是返航的最佳时机。他们已经离家太久了。
“不过——”一名商船船长尤豫着开口,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船长,我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他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次我们虽然吃了点亏,但也摸清了这些土着的底细。”那名商船船长越说越兴奋,眼晴里闪着光,“他们的海军不堪一击,而他们的土地上,却有我们做梦都想要的财富。这次咱们是零元购,下次呢?”
另一位在海战中表现英勇的年轻战舰船长立刻附和:“没错!我们应该利用返航的机会,为下一次做准备!我建议,沿着爪哇岛的海岸线,仔细地勘探和绘制一幅属于我们罗马人自己的海图!”
这个提议,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热情。
他们是军人,是水手,但同时也是商人,是冒险家。
这次远航,他们见识到了大明的富庶,更亲身体验了香料群岛的惊人利润。光是这次从万丹仓库里拿到的香料,运回埃律西昂,就足以让每个人都成为富翁。
就算皇子没有后续计划,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动了自己凑钱组建船队,再来东方贸易的心思。
而一幅精确的海图,就是未来一切行动的基础和保障。
这比任何财富都更加珍贵。
“我同意,这应该是我们远航最宝贵的财富。”
“没错,我们不能白来一趟。把航路摸清楚,下次再来,我们就不是客人,是主人了。”
所有人的冒险精神和对财富的渴望被彻底激发,船长室里一片嘈杂。
约翰尼斯看着群情激昂的船长们,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这样做会眈误归程,增加风险。季风不等人,在陌生的海域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但他也清楚,这份海图的价值无可估量。这是巴西尔皇子最看重的东西,是帝国未来经略东方的钥匙。
最终,他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既然有分歧,那就按照老规矩办。”约翰尼斯一锤定音,“海上议会投票表决。”
结果毫无悬念。
全票通过。
命令迅速传达到了每一艘船上。
舰队没有立刻全速西进,而是放慢了速度,以一种勘探的姿态,缓缓驶入狭窄的巽他海峡。
每一艘船的甲板上,都出现了几名拿着绘图板和羊皮纸的测绘员,他们是船上最有文化的一批人,有的是随船的教士,有的是识字的军官。
他们利用铅垂线测量水深,用沙漏和船速估算距离,用简陋的星盘校正位置,开始对两侧的海岸线进行艰苦而细致的测绘。
在他们的笔下,爪哇岛西部的海岸线轮廓被一点点精确地描绘出来。
哪里是平缓的沙滩,适合登陆。
哪里是险峻的礁石,必须远离。
哪里有可以躲避风暴的天然良港,哪里有淡水河流的入海口。
他们甚至还用简笔画和文本,标注了岸上植被的种类。哪里是茂密的雨林,哪里是开阔的草地,哪里能看到村庄的炊烟。
这项工作枯燥而繁琐,但没有人抱怨。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正在绘制的,是帝国通往东方财富之路的钥匙。
就这样,船队走走停停,花费了将近三个星期的时间,才完全穿过巽他海峡,进入了广阔无垠的印度洋东部。
在这期间,他们绘制出了第一幅完全由罗马人自己测绘的、精确的巽他海峡海图。
“任务完成。”约翰尼斯看着手中那份羊皮纸海图,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站上旗舰的船楼,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
“传我命令,所有船只,升起满帆!目标,好望角!我们回家!”
强劲的东北季风鼓满了巨大的帆布,十八艘船组成的庞大舰队,在海面上犁开白色的浪花,浩浩荡荡地开始了归家的旅程。
也就在约翰尼斯的东方之旅即将画上句号,踏上归途之时。
万里之外,遥远的埃律西昂大陆。
深秋的寒意已经笼罩了北方的森林。落叶铺满了大地,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支衣衫槛楼的小队,正在无边无际的林海中艰难跋涉。
为首的老兵约翰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简陋的指南针,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按照地图,我们已经很接近那片大湖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队伍里的铁匠米海尔,背着他那柄心爱的锤子,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敲敲打打。他只是机械地跟在后面,目光在裸露的岩石和土壤上扫过,希望能看到那一抹他渴望已久的红色。
年轻的学者扬尼斯则在不停地记录着,他在一丝不苟地描绘着沿途的地形,将每一条溪流,每一座山丘都标注下来。
巴西尔皇子交给他们的任务,就象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在这片冰冷、蛮荒、除了树木就是野兽的土地上,查找一个足以支撑起整个帝国未来的巨大矿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