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牢狱之灾
第二天,约翰尼斯的计划开始实行。
两拨由罗马水手组成的香料采购队组建完成。
第一拨人,抬着一两个沉重的木箱,从主舷梯走下,径直向万丹最繁华的中央集市走去。箱子上锁,但是搬运时的晃动,导致里面金币与银币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嘈杂的码头上格外引人注目。
他们一头扎进集市,开始购买香料。
“这个,多少钱?”一名船长抓起一把丁香,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用语言询问并做出手势,在翻译的帮助下有葡萄牙语与摊主交流。
摊主伸出五根手指。
“五?太贵了!”船长把丁香往摊位上一扔,用手势比划看,并且用葡萄牙语试图将价格压到最低
每一次讨价还价,都象一场小规模的争吵,引来周围无数本地人、阿拉伯商人和汉人商贩的围观。
罗马人似乎毫不在意这些目光。他们以极高的效率在集市里采购,这边买一袋肉豆蔻,那边称两袋胡椒,成交过程总是伴随着大声的争论和最终的付帐。金币和银币从箱子里被取出,扔在摊主的摊位上。
而在码头的另一侧,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中央集市的喧嚣吸引时,另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行动了。
这队人由几名最精干老练的水手组成,他们没有携带显眼的钱箱,只是用布兜携带了一些便于交易的金币。他们从船尾一侧放下的小板登陆,混入码头的人群之中,然后贴着建筑物的墙根,绕开了喧闹的市中心,朝着集市边缘那片不起眼的树林潜行而去。
就在那群罗马船长大声着采购时,一个穿着本地服饰、头戴破旧头巾的瘦小身影,始终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徘徊。他时而蹲下身子,假意挑选地上的鱼干,时而又凑到一个陶罐摊前,拿起一个瓦罐装模作样地敲敲打打。但他的视线,却总能通过人群的缝隙,精准地锁定那些正在购买香料的罗马人。
他象一只经验丰富的猎犬,默默记下罗马人光顾的每一个摊位,甚至在心里估算着他们买下的香料数量和花费的金钱。
当黄昏降临,太阳的最后一丝馀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集市上的人流渐渐散去。那道黑影的注意力变得前所未有的集中。
他看到,那群在集市里折腾了一天的罗马人终于收手,抬着今天采买的香料返回码头。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眼角捕捉到了另一队鬼崇的身影。
另一队罗马人,正趁着暮色,向着那片他早已盯上的小树林走去。
黑影的嘴角展开一个无声的笑容。他没有丝毫尤豫,身子一低,沿看墙根的阴影,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几个衣衫槛楼的汉子正警剔地守着几辆破旧的板车。他们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脸上带着一种恐惧。每个人的手,都有意无意地按在藏于腰间的短刀上。
板车上,堆满了用粗麻布包裹的货物,浓郁的香料气味即便隔着麻布也无法完全掩盖。
当那队罗马水手出现在林边的刹那,这几个汉子瞬间紧张起来。
带头的罗马水手没有立刻靠近。他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抬手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他身后的一名同伴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解开一个麻布包,抓起一把颗粒饱满的肉豆蔻,先是凑到鼻下深吸一口气,辨别其香气的纯度,接着又用指甲捻开一枚,仔细查看里面香料的成色和干燥程度。
“是上等的好货。”他回过头,用希腊语低声向领队报告。
领队的水手点了点头。他没有废话,直接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要将这几辆板车上所有的货物,全部买下。
那几个衣着槛楼的商人先是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紧接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涌上了他们饱经风霜的脸。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做成过这样的大单了。平日里,他们只能象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树林里的阴暗角落,向一些贪图便宜的本地散客兜售一小撮一小撮的货物,换几个勉强能买到粮食的金钱。
今天,他们遇到了真正的财神,交易进行得异常迅速。没有讨价还价,只有称重,计价,然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沉甸甸的金币被装进一个破旧的麻袋,那清脆而实在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树林里,清脆而悦耳。
完成交易后,罗马水手们一刻也不停留,迅速将一袋袋香料搬运上他们自己带来的手推车,沿着来时探好的偏僻小路,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
那道黑影一直等到双方都走远,才从一棵大树的背后闪身而出。他走到原来停靠着那几辆板车的大树旁,蹲下身,从地上捻起几粒因为搬运而散落的胡椒。
他将胡椒粒放在指尖捻了捻,若有所思。
随后,他迅速起身,象一只灵活的夜猫,朝着港口另一头,一栋挂着葡萄牙王国旗帜的二层小楼飞奔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罗马人每天都在重复看同样的戏码。
白天,他们在集市上继续购买着香料;而每到黄昏,他们便会派人潜入树林,与那些神秘的商人进行着秘密交易。
船上的一些心思敏锐的水手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窥探。
“放轻松,孩子。”一位满脸风霜的年长水手拍了拍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不以为意地说道,“在任何一个陌生的港口,都会有人盯着我们。这只是你的幻觉,习惯就好。”
与此同时,港口另一端的葡萄牙贸易站内,灯火通明。
十几名留守此地的葡萄牙商人围坐在一张长桌旁,气氛压抑而凝重。
贸易站的管理者,一个名叫费尔南的中年男人,正安静地听着那个黑影的汇报。
“—他们每天都这么干,费尔南先生。”那个探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葡萄牙语,一五一十地说道,“百天在素檀的集市上买香料。天一黑,就偷偷摸摸地去林子里和那些巽他人交易。他们两头通吃。”
“罗马人—”费尔南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一群从君士坦丁堡跑路到新大陆的难民,居然也敢染指东方的香料贸易。我听说,果阿的据点曾经试图拦截他们,但是失败了。”
一个年轻气盛的商人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费尔南先生,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从我们伟大的航海家绕过好望角,这片海洋上的香料贸易,就该是我们葡萄牙王国的禁!西班牙人来抢也就罢了,这群不知道从哪个角晃冒出来的罗马人,凭什么跟我们抢生意?这一来一回,可是十倍,不,是十几倍的利润!”
“没错!必须想办法把他们赶走!我们可以去劝说素檀,让他取消这群人的贸易特权!”另一人附和道。
费尔南抬起手,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他没有理会手下们的叫嚣,而是转向那个探子,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确定,和他们交易的,是巽他人?”
“千真万确。”探子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认得其中一个人的脸,他以前是巽他王国的商人。现在嘛,不过是一群躲在山里,连饭都吃不饱的丧家之犬。而且他们没有带头巾没有皈依伊斯兰教。”
费尔南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笑容。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把可以一击致命,并且能让自己的手不沾半点鲜血的刀。
“巽他人——”费尔南的声音里充满了快意,“这群罗马人,真是上帝派来送死的蠢货。他们难道不知道,素檀哈桑的王位,就是踩着巽他人的尸骨和鲜血创建起来的吗?”
这群自作聪明的罗马人,竟然敢同时与万丹素檀国和素檀的死敌做生意。
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费尔南先生,您的意思是——”一名商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我们不需要去劝说素檀。”费尔南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步,象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狮子,“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把一把已经上了火药、填了弹丸的枪,亲手塞到素檀的手里。”
他停下脚步,脸上闪过一丝阴狠。
“光是和巽他人交易还不够。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他扫视众人,“我还要说这群罗马人之所以偷偷摸摸地和巽他人交易,是因为他们想从巽他人手里,弄到香料的种子,带回他们的大陆自己种植!”
“偷窃种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比私下交易严重太多了。这已经不是商业竞争,这是在掘万丹素檀国的根。香料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命脉。
“当然,这只是一个我‘听说”的谣言。”费尔南微笑着,但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素檀信不信这个谣言,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亲手证实了罗马人确实在和他的死敌私通时,这个‘谣言’,就会变成最合理的解释。”
“一个绝佳的,让他撕毁协议、动手抓人的借口。”
第二天一早,费尔南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一套礼服,带着两名随从,前往万丹的王宫。
在大厅里,他见到了素檀哈桑。
行过礼后,费尔南摆出一副无比诚恳的面孔:“尊敬的素檀陛下,我听闻您慷慨地授予了一群自称罗马人的商人贸易特权。作为您最忠实的朋友和伙伴,我必须提醒您,这群人并不可信。”
哈桑懒洋洋地靠在王座上,对此不置可否。这些年,他见多了这些欧洲商人之间为了利益而相互低毁的把戏。
“在我们的家乡,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说法,叫‘希腊式阴谋”。”费尔南继续说道,“因为这群人曾经的故土在希腊,他们说的语言也是希腊语。他们以奸诈和背信弃义而闻名于整个欧罗巴,您可千万不要被他们友善的外表所蒙骗。”
哈桑依旧沉默不语,只是端起手边的果汁喝了一口,显然对这种空泛的指责毫无兴趣看到哈桑的反应,费尔南知道,必须下猛料了。
他向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告密的语气说道:“陛下,我的人亲眼看到,这些罗马人,每天傍晚都会在集市外的树林里,与一群巽他的馀孽进行交易!他们用金子,从您的敌人手里购买香料!”
“你在说什么?”
哈桑猛地坐直了身体,手中的杯子被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碎”的一声闷响。
“他们竟敢这么做?”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千真万确。”费尔南立刻补充道,“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立刻派人去跟踪。今天晚上,他们一定还会去。”
看到哈桑的怒火已经被点燃,费尔南不失时机地抛出了那个他精心准备的、致命的“谣言”。
“陛下,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不知真假—”他故作迟疑,仿佛在尤豫该不该说,“据说,他们之所以冒着巨大的风险与巽他人交易,是想获得香料的种子,带回去自已种植。当然,这只是一个未经证实的传闻。但是,他们与巽他人私通这件事,您今天晚上就可以得到证实。”
说完,费尔南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宫殿。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看素檀哈桑如何表演了。
费尔南走后,哈桑的脸色阴沉。他当即唤来自己的卫队长,下达了一道密令。
当晚,当哈桑派出的密探将一模一样的情报呈现在他面前时,他胸中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
“这群该死的罗马杂种!”
他一拳狠狠砸在王座的扶手上,坚硬的木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些外来者,一边享受着他赐予的贸易特权,赚取着万丹的财富,一边却在背地里和他的死敌勾勾搭搭,资敌通敌。
这不仅仅是商业上的背叛,更是对他统治权威的公然挑畔!
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这支罗马舰队拥有十八艘装备了大量火炮的战船。
必须先抓住他们的首领,让他们投鼠忌器。
个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立刻叫来信使,让他去罗马人的旗舰,传达自己的旨意:为了加深罗马与万丹的友谊,他决定于明日中午,在王宫设宴,款待罗马人的领袖,约翰尼斯船长。
“圣母玛利亚”号的船长室里,约翰尼斯听完信使的传话,眉头紧锁。
采购任务才完成过半,素檀在这个时候突然邀请赴宴,这太反常了。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拒绝,就等同于公开撕破脸,贸易协议会立刻变成一张废纸,舰队甚至可能直接陷入冲突。
他叫来了米哈伊尔。
“明天中午,哈桑邀请我去王宫赴宴。”约翰尼斯的语气异常严肃,“我的感觉很不好,但我必须去。”
他走到海图前,指从万丹港的位置。
“如果一切正常,我会在下午日落之前回来。”
他转过身,一字一句一对米哈伊尔说道:“如果,到了黄昏,太阳落山的时候,我还没浓回来。你就立刻激活应急方案。封锁港口,血洗万丹。”
第二天中午,约翰尼斯只带了五名最精干的水手,如约来到了素檀的王宫。
哈桑在门口热情1迎接了他,言语间满是“友谊长存”的祝福,仿佛他们是有散多年的挚友。
宴会厅里,歌舞升平,菜肴丰盛。询问约翰尼斯在万丹过得是否习惯,对这里的货物是否满意。
约翰尼斯应付从回答哈桑提证来的问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哈桑突然话锋一转,仕上带从一丝玩味的笑容:“约翰尼斯船长,我听说,你们除了在我的集市采购,还和一些集市外的走私客浓交易。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约翰尼斯的心猛一沉。
还没等他想好说辞,哈桑的仕瞬间冷了下来,他厉声大喝:“动手!”
几名卫士像饿虎扑食一般冲到约翰尼斯面前,将他和同行的几名水手死死按在一上,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不公平!”约翰尼斯不扎从,大声喊道,“他们的佰料便宜,质量也好,我们为什么不能买?这是自由交易!”
“自由交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从他,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如果不是我忠实的朋友,葡萄牙人提醒我,我还不知道,在我的集市旁边就藏从一群巽他的老鼠!”
“葡萄牙人还告诉我,你们想偷走伍料的种子之前我还不信,但现在,我信了!”
听到“葡萄牙人”这个名字,约翰尼斯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随后,他和另外五名水手被粗暴地拖出了宴会厅,像拖死狗一样,被扔任了一间阴暗希湿、散发从浓重霉味的少牢。
铁门“眶当”一声在身后锁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阳光。
黑暗中,约翰尼斯靠从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他没浓绝望,也没浓恐惧,他的脑子里只浓一个念头。
他抬起头,通过牢房高处那扇小小的、布满骡网的窗户,望向外面。
太阳,正在丝丝也沉。
米哈伊尔,任望你,不要让我有望,立刻激活应急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