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召开大公会议的消息传遍了帝国境内所有的教士,不久之后就到了应该出发前往新雅典参与这次大公会议的日子。
无数车轮在罗马路的石质大道上滚滚向前,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前往新雅典,那是一座帝国北方的沿海城市,这里有着优良的港口以及繁荣的商贸。
自帝国最南端的奥伊戈斯出发,都主教德梅特里奥斯的旅程最为漫长。
他的马车在最初的几天里,孤独地行驶在帝国引以为傲的沿海大道上。
这条大道是罗马人传承的体现。
他们将传承千年的修路技艺带到了这片埃律西昂大陆,用无数归化民的汗水与劳作,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向北铺展出一条宽阔的大道,与海洋一起将帝国的所有城市连接在一起。
而在西面的阿巴拉契亚山脉,耗费了数代人光阴的阿帕勒西亚践道,更是将帝国的触角延伸进了内陆的崇山峻岭,将那些散落的定居点牢牢锁进帝国的版图。这些道路网构成了帝国的动脉,就如同千年前那条条通往罗马的道路一样。
旅途之初,宽敞的车厢内只有德梅特里奥斯一人。
他面前的小桌上摊开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埃律西昂正教会的希腊语圣经,字迹清淅工整。
另一份,则是那份召集所有都主教的会议议程。
德梅特里奥斯对这份议程的每一个字都已烂熟于心。
欧罗巴的消息,通过那些往返于欧洲的商船,零星地传到了他偏远的南方教区。
他甚至亲自审问过几个在加勒比海域从事走私时被捕获的新教徒。
从那些人身上,他搜缴出了一些在德意志地区印制的宣传册子。
那些册子上的言论,每一次阅读都让德梅特里奥斯感到一阵愤怒。
一个没受过系统神学教育的农夫、一个目不识丁的水手,凭什么也能解读圣经?
神的话语是何等深奥,其中蕴含的奥秘需要穷尽一生的虔诚与学习去探寻,岂容这些无知者随意曲解?
若是解错了,那谬误流传开来,又该毒害多少无辜的灵魂?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那些异端的部分观点,确实刺中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些对天主教的不满。
他们对天主教会的攻击,很多并非空穴来风。
这天主教会本就不该存在,罗马的牧首就该老老实实当他的罗马牧首,与其他四位牧首平起平坐,凭什么要分裂教会,自称什么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教宗”。
什一税源源不断地从欧罗巴各地流向那个所谓的永恒之城,供养着一个腐败的教廷,这难道不是事实?
还有那臭名昭着的赎罪券。
德梅特里奥斯无法想象,一个人犯下的罪孽,怎么可能用几枚金币购买的一张纸片来抵消。
这是对神圣秩序最无耻的亵读,是将信仰变成了一门肮脏的生意。
埃律西昂正教会,在巴西琉斯的直接监督之下,绝无可能堕落至此。
教士的职责是引导迷途的羔羊,而非贩卖进入天堂的门票。
马车日复一日地向北行进。
沿途,不断有其他教区的马车导入这股北上的洪流。
车队从一辆,变成三辆,再到十几辆,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队。
夜晚在驿站或修道院歇脚时,这些来自帝国各地的神职人员便会聚在一起。
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映着他们或凝重或兴奋的脸庞,温暖的火光也驱不散空气中逐渐升温的辩论气氛。
“关于新历法,诸位怎么看?”
一位来自内陆教区的都主教首先开口。
“儒略历的误差,我们都心知肚明。春分日越差越远,连带着复活节的日期都成了问题。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们庆祝的圣诞日,和主真正降生的日子,到底还差着多少天。”
另一位衣着更为考究的都主教接过话头,他看上去消息灵通些。
“我听在埃律西亚的朋友说,皇家科学院已经重新测算了一年的长度,结果与我们现在使用的历法有微小的出入,但修正起来却是个大工程。只是不知道,他们打算如何修正。”
“具体的结果呢?你知道那个数字吗?”内陆的都主教追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皇家的学者们对数据严格保密,一切要等到大公会议上才能公布。我也没有这个渠道能听到他们用了什么方法精确测算一年的长度,以及结果如何。”
历法的话题很快聊尽。
这终究是个技术问题,大多数人都相信巴西琉斯和皇家科学院能给出一个可靠的答案。
真正让气氛变得微妙的,是第二个议题。
欧罗巴的宗教改革,以及埃律西昂正教会自身的调整。
当谈论起新教时,在座的都主教们几乎是众口一词地斥之为异端。
“因信称义?荒谬!这是在否定教会存在的意义!”
“每个人都能解释圣经?那还要我们这些终身伺奉上帝的仆人做什么?”
可一旦话题转向天主教,许多人便陷入了复杂的沉默。
他们不认可教宗的至高无上,罗马牧首就该是罗马牧首,而不是一个能号令所有信徒、甚至加冕国王的“教宗”。
可言语间,又有人掩饰不住对罗马教廷那种强大动员力和敛财能力的复杂情绪。
一位年轻的都主教低声说道:“若是我们也能象他们一样,统一收取什一税,创建一个中央金库,那我们能在新大陆做多少事?修建多少新的教堂,开办多少修道院,向西边的土着传播多少主的荣光?”
话音未落,一位年长的都主教便发出一声冷哼。
“嫉妒什么?嫉妒他能向所有信徒收税,然后用这些钱去修奢华的教堂,供养自己的私生活吗?嫉妒他们用信众的虔诚去资助那些画裸体画的艺术家吗?”
老者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赎罪券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就是以神之名,行贪婪之事。我们正教会的纯洁,恰恰在于我们与那种腐败划清了界限。你现在是想让我们也去趟那摊浑水?”
就这样,在每一个停靠的夜晚,都主教们围坐在一起,或高声辩论,或低声议论。
越往北走,添加讨论的教士越多,气氛也愈发激烈。
德梅特里奥斯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他将各方的观点一一记在心里,试图拼凑出整个教会的教士对这次会议解读的全貌。
他发现,教会内部有的人希望维持现状,有的人渴望变革,有的人则对未来充满了忧虑。
一天正午,马车在一处村庄旁缓行,车夫需要给马饮水。
德梅特里奥斯掀开车帘,想透透气,正巧听到了路边水井旁两个农夫的交谈。
“听说了吗?上面要开个什么大公会议,好象要改掉咱们现在用的日历。”一个农夫对同伴说。
“教堂的教士上个星期就说了。可我就不明白了,这日历用得好好的,我爷爷的爷爷就用这个,怎么说改就改?新日历长什么样?换了以后,咱们种地的时节还准不准?”另一个农夫满脸愁容。
“谁知道呢。咱们也管不了元老院的议员或者皇帝的心思。只能祈祷,新日历别跟老的差太多,不然我们还要话费很长时间使用新历法的对于播种收获的时间点。”
德梅特里奥斯静静地听着。
这些天来,他听了太多神学和法理上的高深辩论,争论着圣餐的本质,辩驳着教宗的权威,却第一次听到如此现实的担忧。
他的教区远在南疆,接到命令后便匆匆出发,根本没时间去倾听治下民众的声音。
一场历法改革,对学者而言,是星辰轨道的精确计算,是神圣秩序的拨乱反正。
但对这些靠天吃饭的农人来说,却关系到一整年的收成和生计,他们更关心的是新历法与就历法点区别,只期待新历法不要太过复杂。
他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张,用笔将那两个农人的对话记录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这几句简短的对话,比过去几晚听到的所有长篇大论,都更有分量。
数周之后,德梅特里奥斯终于抵达了新雅典。
这座以帝国故土的知名城市命名的地方,比他想象中还要繁华。
码头上桅杆林立,成百上千的船只停泊在港湾中,来自帝国各地的货物在这里汇集、转运,街道上人流如织,一片繁华的景象。
来自帝国所有教区的都主教及其随从,几乎住满了城中所有的旅店和修道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与期待交织的氛围。
所有人都到齐后的次日上午,新雅典长岛最大的教堂钟声长鸣,钟声浑厚,传遍全城。
来自帝国所有教区的都主教们,身着各自庄重的礼服,汇聚于此。
教堂内部经过了精心的改造。
阳光通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洒下斑烂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给庄严肃穆的会场增添了几分神圣感。
共治皇帝阿莱克修斯与埃律西亚的大牧首约翰,并肩站在讲坛之上。
阿莱克修斯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沉稳,他以皇帝的名义,用简短而有力的话语,宣布了这场新雅典大公会议的正式召开。
紧接着,一个年轻的身影走上了讲坛。
巴西尔。
这次大公会议真正的发起者。
他没有多馀的寒喧,声音洪亮而清淅,在巨大的穹顶下回荡,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尊敬的都主教,以及博学的学者们。我在此,代表我的祖父,巴西琉斯君士坦丁十二世,以及我的父亲,共治皇帝阿莱克修斯,欢迎各位的到来。”
他环视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本次大公会议,有两个主要目标。”
“第一,修正儒略历。皇家科学院的学者们将向各位展示他们一年来的观测成果,一个更精确的回归年长度。我们需要以此为基础,制定一部属于我们新罗马帝国的新历法,一部能让时间与天体运行重新同步的历法。我相信,在科学与事实面前,这一议程将很快达成共识。”
他的话语干脆利落,将历法问题定义为一个技术性调整,不容辩驳。
随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但我们的第二个议题,将更为复杂,也更为重要。”
“欧罗巴正在经历一场剧变。天主教会的权威正在崩塌,新的思想如同野火,在旧大陆上蔓延。我们不能假装这一切与我们无关,把头埋在沙子里。”
巴西尔停顿了一下,让在场的所有人消化他的话。
“欧罗巴的天主教会,与我们在旧日有过分歧也有过少量合作,为了应对这场危机,召开了持续近二十年的特利腾大公会议。他们尚且知道要做出改变,要改变一些传统来应对挑战。那么我们,埃律西昂正教会,又该如何自处?是固步自封,等待那些异端思想漂洋过海,侵蚀我们的根基吗?”
他的质问掷地有声。
“因此,我提议,在此次大公会议以及后续的会议中,我们将对埃律西昂正教的内核教义,进行一次全面的重申与必要的调整。我们要明确我们的信仰边界,巩固我们的思想根基,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将那些混乱与异端,隔绝在大洋彼岸。”
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在众位教士心头回想。
“我知道,这将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辩论。欧罗巴的特利腾大公会议花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们也必须有这样的觉悟。从今年开始,每一年,我们都将在这里集会,直到我们达成共识,重申我们的教义并做出尽量让所以人都满意的改革,最终形成一份正式的文书。”
“我希望,一切能够顺利。”
巴西尔说完,向众人微微躬身,退下讲坛。
教堂内一片死寂,所有都主教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不语。
他们看着彼此,一些人面露忧色,一些人若有所思,还有一些人的身体里,已经燃起了辩论的火焰。
一场注定要加载史册的大公会议,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