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了远航东方的布置,巴西尔的精力便从那遥远而神秘的东方暂时收回。
他的重心,始终在更近的爱尔兰,那片他为罗马的归乡之途选定的第一个战场。
书房内,壁炉的火光跳跃,映照着巴西尔专注的侧脸。
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地图,上面精确描绘着爱尔兰南部的海岸线,每一个海湾,每一处浅滩,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他绕路爱尔兰的宝贵成果。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了利河河口那片土地上。
河口地形复杂,水网密布,既能限制大规模陆军的展开,又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海军的机动优势。
这几个月来,他与陆军将领安德罗尼卡进行的每一次沙盘推演,内核都是围绕着这一点展开——海军如何利用水道分割战场,陆军如何依托舰炮支持,进行快速穿插和定点清除。
除了在地图上运筹惟幄,巴西尔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埃律西亚城外那座庞大的皇家造船厂。
他雷打不动,每周都去一次,他时刻关注着他的旗舰的进度。
前几次次去的时候,干船坞里,只静静躺着一根长长的龙骨,粗壮的木材暴露在空气中,坚实而有力。
空气里混杂着橡木的清香、松香的甜腻和焦油的刺鼻气味,形成了一种独属于造船厂的独特味道。
“殿下,您看!这都是从帝国北方原始森林里运来的顶级橡木!”
造船厂总管一拳砸在龙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每一根都在仓库里风干了整整数年年,使之变得坚固。用它造出来的船,绝对能承受大海的波涛以及敌人舰队的撞击!”
巴西尔没有立刻回应,他弯下腰,伸出手,用掌心缓缓抚过那粗糙的龙骨表面。
木材的纹理坚硬而清淅,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厚重与力量。
后来,巴西尔再去时,巨兽的肋骨已经一根根搭建起来,形成了船体庞大的框架。
工人们在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上攀爬、移动,将一块块厚重的船壳板用烧得滚烫的沥青和巨大的铁钉,严丝合缝地固定在骨架上。
巴西尔每次来,都不走寻常路。
他会随意走到一个正在施工的角落,抽出随身携带的卡尺,亲自检查船板的厚度和钉子的坚固程度。
他还会拉住一名技术人员,和他蹲在地上,就某个船只部件的质量把控提出更高的要求。
渐渐地,整个船厂的工匠们看这位年轻皇子的感觉彻底变了。
他不是来走马观花的贵族,也不是来指手画脚的外行。
他是一位真正懂船的质量管控的专家,在他的眼皮底下任何质量漏洞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想要的是一艘质量最高的旗舰。
他们开始发自内心地敬畏他,甚至崇拜他。
每一次皇子殿下的到来,都让整个船厂的士气高涨。
船体一天天丰满,从骨架到血肉,一艘威武的盖伦帆船,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成型。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与忙碌中,一封来自巴黎的信,跨越浩瀚的大西洋,送到了他的手中。
埃律西亚的十二月,大雪纷飞,将整座城市妆点成一片银白。
书房的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巴西尔拆开信封,那熟悉的、带着淡淡香气的娟秀法文映入眼帘。
是玛格丽特的信。
信的开头,她雀跃地描述着收到他上一封信时的喜悦,说那是她漫长而枯燥的宫廷生活中,唯一能让她感到心跳的亮色。
她用羡慕的笔触写道:“你信里描绘的埃律西亚城,听起来真让人向往。宽阔的街道,自由呼吸的人民,还有那个能眺望无尽大海的港口……这里完全不一样,从卢浮宫的窗户看出去,永远是灰蒙蒙的墙壁和密不透风的屋顶,连天空都是被分割开的。”
信的后半段,字里行间的情绪急转直下,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委屈与苦闷。
“……母亲对我的要求越来越严苛了。她请来了意大利的宫廷教师,逼着我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她说这是未来必备的学识。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哥哥对政务完全不感兴趣,所有的事情都由母亲一个人说了算。我甚至不能独自走出宫殿一步,身边永远跟着她的侍女,她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
“巴西尔,我有时候真想变成一只鸟,挣脱这个华丽的笼子飞走。哪怕只能在你说过的那个埃律西亚海岸上落下脚,亲眼看一次你信里写的大海日出,我就心满意足了。”
巴西尔捏着信纸,久久没有说话。
凯瑟琳德美第奇。
那个来自意大利银行家家庭的法国太后,一个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铁腕女人。
他当然知道她。
她将他的儿子变成傀儡,来控制着法兰西,她是一个强势的母亲。
他能清淅地想象到,在遥远的巴黎,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被禁锢在华丽而冰冷的宫廷中,被迫学习着那些她毫无兴趣的权谋之术,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郁。
摊上这么个强势的老妈,日子确实难过。
第二天,大雪初晴,整个世界都复盖在厚厚的白毯之下,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巴西尔坐在壁炉边,摊开信纸,笔尖蘸满了乌黑的墨水。
他告诉玛格丽特,她信中的苦闷他感同身受,但他也告诉她,自由从来不是靠向往就能得到的,而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取。
“……不要放弃学习,玛格丽特。那些你现在不喜欢的语言和学识,都将是你未来的武器。知识能让你看清身边的人,看透他们言语背后的真正意图。相信我,笼子的门总有被打开的一天。你需要做的,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磨砺好自己的爪牙。”
“明年,我会离你更近一些。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再次见面。”
写完信,他用火漆仔细封好,交给了专门负责跨洋通信的信使。
一个月后,就在新年的钟声刚刚敲响之际,一个让整个埃律西亚城都为之振奋的消息传来。
皇子殿下的旗舰,“亚顿之矛”号,即将完工下水!
下水仪式的筹备会议在皇宫的议事厅举行。
“殿下,按照我们罗马人的传统,新船下水,应该由大主教主持祈福仪式,然后向船头掷一瓶圣水,以求海神波塞冬的庇佑……”海军都督奥德修斯拿着一本厚厚的礼仪手册,躬敬地提议道。
“可以,但是我需要加一个仪式。”
巴西尔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打断了他。
议事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坐在主位两侧的祖父君士坦丁十二世和父亲阿莱克修斯皇帝,都将视线投向了他。
“我们的新罗马,要有新的仪式。”巴西尔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一股迫人的气势散发开来。
“我们是罗马人,但我们也是埃律西昂人!我们不再是困守君士坦丁堡的失败者,我们是新大陆的主人!这艘船,是帝国新生的像征,它的下水,不该仅仅祈求神灵的庇佑,而应宣告帝国的意志!”
他环视众人,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我提议,在所有宗教仪式之外新增一个剪彩仪式,在船只的登船舷梯处,挂上一条像征着罗马荣耀的紫红色布幔,中间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代表我们在这片新大陆扎下的根!”
“由我,亲自用短剑将其斩断!剑锋所指,即是帝国疆土所向!”
“斩断布幔之时,乐队奏响歌曲!船厂工人登船,解开所有缆绳,让‘亚顿之矛’在歌声中,正式拥抱大海!”
阿莱克修斯皇帝的眉头紧紧皱起,他觉得这个仪式太过张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攻击性,缺少了对神灵的敬畏。
倒是坐在主位上的老皇帝君士坦丁十二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带着残存的族人,在绝望中横渡大洋的场景。
他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一锤定音。
“好!就按巴西尔说的办!”
“罗马,需要这样的气魄!”
一周后,吉日。
埃律西亚的皇家港口人山人海,码头上、仓库顶上、甚至远处的山坡上,都挤满了前来观礼的市民和休假的士兵。
巨大的船坞中,“亚顿之矛”号静静地蛰伏着。
它那四根高耸的桅杆笔直矗立,木色的船身在晨光下泛着沉稳厚重的光泽,船体两侧的炮门黑洞洞地敞开,透出森然的杀气。
巴西尔身着一身紫色的皇子礼服,金线绣制的双头鹰在胸前熠熠生辉,腰间挂着一柄镶崁着蓝宝石的短剑。
他迎着初升的朝阳,一步步走向船坞前临时搭建的高台。
在他身后,帝国皇家军乐团的乐手们早已排着整齐的队列准备好了。
当巴西尔站定在紫红色的布幔前时,他向乐队指挥官点了点头。
下一刻,一股雄壮激昂,却又从未有人听过的旋律,猛然在港口上空炸响!
没有传统圣咏的庄严肃穆,也没有宫廷乐曲的典雅。
取而代之的是激昂、高亢的号角,旋律层层递进,充满了力量和征服的欲望,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捶打着听众的心脏,点燃他们骨子里的热血。
“这……这是什么曲子?怎么从来没听过?”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疑问。
“不知道!管他呢!听得老子浑身都想动弹!想现在就上船去干他娘的!”一个年轻的士兵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
乐团的乐手们演奏得无比投入,甚至有些疯狂。
因为这首名为《你将若闪电般归来》的曲子,是皇子殿下亲自哼唱,由宫廷乐师记录整理,并由他亲自一句句指导排练的。
在激昂的乐曲达到最高潮的那一刻,巴西尔猛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出鞘!”
剑光一闪,锋利的剑刃瞬间劈开紫红色的布幔。
布幔断成两截,飘然落下。
“呜——”
船坞中响起了悠长而苍凉的号角声,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呼唤。
早已待命的工人们如同潮水般涌上甲板,动作麻利地解开固定船体的最后一根缆绳。
“轰隆隆……”
巨大的船体开始缓缓滑动,船底的枕木与滑道剧烈摩擦,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码头都在微微颤动。
“亚顿之矛”,这艘承载着帝国未来的盖伦帆船旗舰,正式下水了!
它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庞大的船头冲破平静的水面,激起数迈克尔的巨浪。
“哗——!”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无数顶帽子被抛向空中。
“亚顿之矛”在巨大的惯性下开始左右摇摆,在海面上画出优美的弧线。
过了一会儿,它终于稳定下来,然后在几艘拖船的牵引下,缓缓调转方向,最终稳稳地停靠在专属于旗舰的码头泊位上。
仪式结束,但沸腾的人群久久不愿散去。
巴西尔没有理会那些蜂拥上前祝贺的贵族和官员,他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第一个踏上了舷梯。
他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这艘完全属于他的旗舰。
宽阔的上层甲板一尘不染,左右两侧,二十门崭新的舰载铜制大炮在阳光下闪铄着冰冷的光芒,黑洞洞的炮口齐刷刷地指向远方,充满了无言的威慑。
他快步走到船头,手扶着冰冷的船舷,眺望着无垠的东方海面。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在他胸中激荡。
这是他的剑,是他意志的延伸。
他转身走下舷梯,进入中层甲板。
两层炮甲板,密密麻麻排列着四十多门长炮,整个空间都充满了硝石和金属的味道。
弹药库、补给仓、水手吊床区,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冰冷的战争效率。
看到这一切,巴西尔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他转过身,对跟在身后的奥德修斯下达了命令。
“都督,传我的命令!”
“三日后,全舰队在港外集结。‘亚顿之矛’将进行首次试航!”
他的声音在炮甲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试航船队不仅在试航,也将亲自远送约翰尼斯的舰队,踏上前往东方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