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赵晟在院中收了拳架,周身气机平稳地归于丹田。
在结束了早上的修行后,他提着木桶正准备去隔壁瑛姑的院子,却在巷口碰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张叔。
张叔手里提着一袋新磨的米粉,看到赵晟,便随口说了一句:“小晟啊,我刚看到路聪那小子回来了,刚在山道上碰见的,瞧着精神不太好,你不要去瞧瞧吧。”
他记得之前对方跟自己打听过路聪那小子的事情,于是就记下了,刚好今早碰到也就跟对方说了一句。
他倒是知道路聪是干什么去的,毕竟每个唐门都要走一趟。
“啊?”赵晟的动作停了一下,他向张叔道了声谢,随后将木桶放回院中,转身朝着路聪的住处走去。
路聪的院门虚掩着,门前的老槐树下落了一层枯黄的叶子,无人清扫。
赵晟推门进去,看到路聪正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目光没有焦点,只是看着地面上的一片落叶。
听到脚步声他才慢慢抬起头,看到是赵晟,脸上也没有多少神色变化。
“我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你。”赵晟走到他面前,声音很平稳。
“恩。”路聪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上去有些蔫巴,没什么精神。
赵晟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他看着路聪比离开前清瘦了些许的侧脸,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不管,于是开口说道:“走吧,去山下吃点东西,我请客。”
路聪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唉,有些不想去啊。”
“走吧,别一个人闷着。”赵晟没有多劝,只是伸手将路聪从石阶上拉了起来,“走吧。”
路聪叹了口气,不过被他拉着,倒是没有再拒绝,只是脚步有些迟缓,跟着赵晟一同走出了院子。
两人沿着山道一路向下,穿过外堡,来到了山脚下的集市。
集市里人来人往,比山上要热闹许多。
赵晟领着路聪,在一家门面干净的馆子里坐下,他点了四样小菜,一壶温酒,都是些清淡开胃的吃食。
店家很快将酒菜端了上来,白瓷的盘子里盛着切得整齐的酱牛肉,翠绿的拌菜,还有一盘冒着热气的蒸鱼。
赵晟给路聪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路聪拿起筷子,只是夹起一片青菜,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没有说话。
赵晟也不催他,自己安静地吃着菜,喝着酒。
一壶酒喝了小半,路聪才放下筷子,他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完,辛辣的酒液让他咳嗽了两声。
“怎么,不顺利吗?”赵晟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了,明白对方这样子肯定是走这一趟遇到事了。
“是不顺利啊。”路聪咳了几声,依旧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馆子里几乎听不清。
赵晟给他又倒了一杯酒,没有说话。
“出发前,我以为自己准备好了。”路聪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继续说道,“教习跟我讲了很多,目标是个山匪,手上沾了十几条人命,按律当诛,原本其实我也觉得杀这种人没什么可尤豫的。”
他端起酒杯,又是一口喝完。
“可真到了那一刻,我的手停住了,那不是木桩,是个人,我那一刺下去,他就真的没了。”
路聪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我尤豫了那一下,差点被他反手一刀劈了,好在最后还是被我杀了。”
赵晟拿起酒壶,将两人的酒杯都倒满。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路聪的目光落在桌面的纹路上,“我知道我杀的是该杀之人,也知道作为唐门弟子,这种事以后免不了,可真到了那个节骨眼,还是会迟疑。”
“回来的路上,晚上睡不着,闭上眼就是那张脸,那双眼睛。”
“赵晟,你说,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待在唐门?”
赵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路聪面前的碗里。
“这事不该问我,问你自己。”
路聪看着碗里的鱼肉,沉默了很久,他拿起筷子,将那块鱼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这顿饭吃得很慢,也很安静。
路聪说了很多,赵晟只是听着,偶尔给他添酒夹菜。
直到一壶酒见底,桌上的菜也冷了,路聪才长出了一口气,他靠在椅背上,脸上那份郁结的神色散去了不少。
“还想当个唐门吗?”赵晟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路聪愣了一下,他看着赵晟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想。”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只是,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赵晟点了点头,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行,那就不说这个了,这是赵羽的回信,前几天刚到的。”
路聪的注意力被信吸引了过去,他拿起来看了看信封,又递还给赵晟。
“他说什么了?”
“信是前些日子收到的。”赵晟将信的内容简略地说了一遍,“他在括苍派过得还不错,被一位长老看中,收了记名弟子,修为也到了九品中期。
信里还说,他们食堂的伙食很好,每日都有肉吃。”
路聪听着,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那小子,到哪都忘不了吃。”
“他还抱怨,说括苍派的师兄们练字都丑,他想找个字写得好看的都难。”赵晟也笑了笑,“他的字,还是跟以前一样,歪歪扭扭的,我费了好大劲才认全。”
两人聊着赵羽信里的事,气氛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路聪喝的有些多,后来喝的有些醉醺醺的,他看着赵晟忽然说道:“我说啊,咱们交情也算不错了吧,以后别一口一个路兄了,听着生分。”
赵晟看着他,一边掰着花生一边笑道,“那叫什么,你平时不也大名叫我,好意思说我?”
“谁让你平时紧巴巴的,老是客客气气的,这样我们都不提以前了,既然你比我大,那以后我也叫你晟哥,你叫我阿聪就好。”路聪的语气很认真。
赵晟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好。”
路聪笑了,他端起最后一杯酒对着赵晟举了举。
“晟哥,今天,多谢你了。”
赵晟也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两人从馆子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路聪的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神采。
赵晟看着他,心里却想着瑛姑说过的话。
死亡,是唐门弟子的第一课。
路聪已经上完了这一课。
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原本以为这不会是门坎,结果照样卡在这坎儿上。
那自己呢?
他有预感,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
论杀人的本事,自己不会逊色于其他人,但是真到了那个关头的自己,会比对方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