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办公室内的阴影,将那张画满了疯狂线条的图纸照得纤毫毕现。
三只手掌分开,那份由鲜血、金钱与钢铁意志共同铸就的盟约,已然无声缔结。
空气中紧绷的杀伐之气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投入一场浩大工程前的、令人窒息的紧迫感。
现实的重量,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肩头。
孟山没有多言。
他将那五万块钱仔细地用油布包好,贴身藏入怀中,那动作仿佛在安放一枚炸弹的引信。
他向江卫国投去一个了然的眼神,那眼神中既有领命的决绝,也有一丝狼寻找到新猎场的兴奋。
随后,他转身拉开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宽阔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那片喧嚣的人间烟火里。
他有他的战场。
办公室内,只剩下江卫国与路承舟两人。
“饿不饿?”
江卫国忽然问,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问一个晚归的家人。
这个问题,让路承舟那颗被数据和杀机填满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宕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胃,一股迟来的、剧烈的饥饿感猛然袭来。
从昨夜到现在,他靠着一口气支撑,此刻精神稍一松懈,身体的疲惫与虚弱便如潮水般涌上。
他点了点头。
“走,去食堂。”
江卫国将那箱钱合上,随手塞进了桌子底下,仿佛那不是一笔能让全镇疯狂的巨款,而是一箱无关紧要的废铁,“吃饱了,才有力气建造地狱。”
食堂里,食物的香气蒸腾着,充满了温暖的生活气息。
工人们看到江卫国和路承舟,纷纷热情地打着招呼。
孙大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过来,放在路承舟面前,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份关切与信任不言而喻。
路承舟埋头吃面。
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驱散了盘踞在胸口的最后一丝冰冷寒意。
他从未觉得一碗普通的面条会如此美味,每一根面条,每一口汤,都像是在将他从昨夜那个非人的修罗场,重新拉回到这个真实、鲜活的世界。
他必须守护这一切。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坚定。
一碗面下肚,路承舟放下了筷子。
他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直接返回了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将门反锁。
他将那张宏伟却不切实际的“钢铁地狱”蓝图钉在墙上,像一位虔诚的信徒仰望自己的神只。
然后,他铺开一张全新的稿纸,拿起了铅笔。
“穷鬼的要塞”,这五个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带着一丝自嘲,却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所激发出的、近乎变态的创造欲。
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绘制总蓝图时,他的眼神是属于战争狂人的狂热;那么此刻,他的眼神就变成了最精明、最吝啬的商贩,在用一把看不见的算盘,计算着每一分钱的价值。
“钱,十万。”
他用铅笔在纸的顶端写下这个数字,然后画了一个圈,仿佛为自己套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
钢筋混凝土的蜂巢堡垒?
放弃。
那是一个无底洞,现有的资金扔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他的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勾勒出几个简单的方形框架。
“红砖。”
他喃喃自语,“必须用红砖。成本最低,工人最熟悉。”
然而,纯粹的砖墙在炸药面前与纸糊无异。
路承舟的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在无数种结构方案中进行着筛选与优化。
几分钟后,他的眼睛猛然一亮。
“空心墙!”
笔尖再次落下。
他设计的,不再是传统的实心墙体。
内外两层红砖墙之间,他预留出了三十公分的空隙。
这不是为了偷工减料,而是为了防御!
“空腔内,填满沙子。”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沙子是最好的爆炸能量吸收介质,成本几乎为零。它能将大部分冲击波消弭于无形。五十公斤以下的炸药包,休想一次性炸穿它!”
解决了墙体,下一个问题是布局。
模块化的堡垒群同样被否决。
他将几个方形厂房,围绕着一块中心空地,构建成一个内向的“凹”字形结构。
这在军事上是取死之道,极易被敌人突入中庭,然后从内部瓦解。
但路承舟自有他的盘算。
“地形。”
他的笔尖在图纸上重重点下,“我们背靠沙河,三面环平地。工厂的选址,必须将河流作为天然屏障。这个‘凹’字的开口,就对着沙河。所有的陆路入口,全部集中在‘凹’字的底部,形成唯一的通道。”
他沿着那条唯一的通道,画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障碍。
“第一道,是深沟。三米宽,两米深,平时用简易的木板桥连接,一分钟内就能拆除。第二道,是铁丝网,通电的那种。第三道,才是我们用沙墙构筑的大门。”
他设计的,不是一座工厂,而是一座古代的城寨。
用最原始、最廉价的手段,层层设防,将敌人的进攻成本,提高到极限。
“火力点……”
路承舟盯着图纸,陷入了沉思。
没有钱建造射击口和机枪堡,怎么办?
他的目光,落在了厂房的屋顶上。
“高平台。”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所有厂房的屋顶,全部设计成平顶,并且加高女儿墙。墙上,用砖块砌出临时的射击垛口。我们没有机枪,但我们有长枪!居高临下,足以封锁整个厂区!”
这简直是把现代工厂,当成了中世纪的城堡来设计!
至于那致命的蒸汽管道和自毁水池,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路承舟只是在动力车间的位置,默默地画下了一个加粗的标记。
那里,将是他倾注最多心血的地方,必须用上最好的材料,确保工厂的心脏,不会轻易停跳。
两个小时后,路承舟直起了酸痛的腰。
一张全新的、充满了妥协与智慧的蓝图,静静地躺在桌上。
它简陋、粗糙,甚至有些丑陋,与墙上那张“钢铁地狱”相比,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侏儒。
但它能活。
用十万块钱,它就能从图纸上站起来,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为他们争取到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路承舟拿着这张图纸,走出了办公室。
江卫国就站在门外,似乎一直在等他。
他没有问结果,只是看着路承舟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厂长。”
路承舟将图纸递了过去,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第一期工程,‘城堡计划’。三个月,十万块。”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能打仗,能生产,更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