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将稀薄的微光刺破羊城黏稠的夜色。

光线透过布满污渍的窗户，在狭小的旅社房间内投下一道道灰败的条纹，恰好落在路承舟惨白的脸上。

他一夜未眠，那双习惯于审视精密图纸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大脑中反复回响着江卫国昨夜那些冰冷而决绝的话语。

陷阱。

棋局。

底牌。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将他建立在科学与理性之上的世界观敲击得摇摇欲坠。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某些领域，逻辑与公式是何等苍白，而人类最原始的勇气与狡诈，才是唯一的通行证。

江卫国已经起身，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那点微光，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

他的动作沉稳依旧，仿佛今天要去参加的不是一场生死难料的鸿门宴，而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晨间散步。

这股极致的冷静，非但没能安抚路承舟，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源于物种差异般的陌生与恐惧。

“睡不着？”

江卫国扣好最后一粒纽扣，转过身来，声音在晨曦的静谧中显得异常清晰。

路承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狼狈地点了点头。

江卫国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

他从自己那破旧的帆布包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随手扔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是一台崭新的“红灯牌”晶体管收音机，在这个年代，已算得上是时髦的物件。

“路工，”

江卫国的目光穿透昏暗，精准地落在路承舟身上，“我知道让你干等着，比杀了你还难受。所以，给你找个活儿干。”

路承舟的视线茫然地聚焦在那台收音机上，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意图。

“把它拆了。”

江卫国的语气平淡，内容却石破天惊，“我不需要它接收任何频道，正相反，我需要它变成一个只会制造噪音的怪物。我要它能在一瞬间，发出最强烈、最混乱的电磁波，强到足以让它周围一米内所有的电子零件都陷入瘫痪。十一点之前，能做到吗？”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路承舟脑中的混沌！

瘫痪电子零件？

在这个连电子表都未曾普及的年代，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是一个反制手段！

一个为谈判桌准备的、技术层面的保险！

一种久违的、属于工程师的战斗欲，瞬间从路承舟的血液深处被点燃。

恐惧与无助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面对极限挑战时的狂热与专注。

“工具不够。”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需要烙铁，需要焊锡，还需要一些特定的电容……”

“东西都在床底下。”

江卫国淡淡地打断了他，“昨天回来路上，我顺便买的。”

路承舟猛地一震，他看向江卫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老人，在与那个看不见的敌人进行生死博弈的同时，竟然还有余力为今天的技术反制铺平道路。

他究竟将局势，算到了多少步之后？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路承舟猛地扑到床边，从床下拖出一个油布包。

打开一看，简陋却齐全的工具与零件，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属于天才工程师的光芒。

他抱起那台收音机，如同一位即将走上手术台的外科医生，神情肃穆而虔诚。

“十点半。”

他头也不抬地说道，给出了一个更早的时间，“给我一壶开水。”

看着路承舟全身心投入工作的背影，江卫国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知道，这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只有在自己的领域里，才能找到对抗恐惧的獠牙。

“孟山，我们走。”

他朝门边的阴影处低语一声，随即拉开房门，与那座沉默的铁塔，一前一后地消失在旅社清晨的走廊里。

他们要去为这场即将上演的大戏，准备另外一些更重要的“道具”。

当江卫国与孟山再次回到房间时，已是上午十点。

路承舟依旧趴在桌上，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松香与焊锡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面前的收音机早已被大卸八块，各种零件与电线杂乱地铺满了桌面，而他正在用一把烧红的镊子，进行着最后、也是最精细的焊接。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神情却专注到了极致。

江卫国没有打扰他，只是将手中提着的东西，轻轻放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崭新的黑色人造革手提箱，款式方正，锁扣锃亮，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显得颇为气派，完美符合一个来自北方的大老板的身份。

与手提箱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江卫国将布袋解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从里面倒出的，既不是金钱，也不是武器，而是一把沉重光滑、在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高精度工业钢珠。

每一颗，都有鸽子蛋大小，是大型轴承里才能见到的核心部件。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他静静地摆放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又充满肃杀之气的画面。

“好了。”

路承舟直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拿起那台被他彻底魔改过的收音机，机壳上被额外钻了几个孔，多出了一根粗劣却有效的天线和一个不起眼的按钮。

“有效范围，大概两米。持续时间，不会超过五秒，然后内部线路就会因为过载而彻底烧毁。”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眼中闪动着一丝属于创造者的骄傲，“但是在这五秒内，任何未经屏蔽的微型拾音设备，都会变成一堆废铁。”

“足够了。”

江卫国接过收音机，仔细端详了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打开那只全新的手提箱，将这台其貌不扬的“大杀器”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然后又将带来的数沓现金整齐地码放在旁边，直到将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个装着工业钢珠的布袋，递给了孟山。

“拿着。”

他只说了两个字。

孟山默默接过，那足以轻易捏碎砖石的大手，握住布袋的瞬间，竟显得无比沉稳。

他只是掂了掂分量，便将其揣入了怀中，仿佛那不是一袋钢珠，而是一件他使用过千百次的、心爱趁手的兵器。

十一点四十五分。

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最后的一刻钟。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成了实质。

江卫国站起身，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衣领。

那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锋芒与锐气都尽数收敛，那个眼神深邃、心思缜密的战略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挺着肚子、眼神中带着几分贪婪与色厉内荏的北方土财主。

演员，已然入戏。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回头。

“路工，锁好门。日落之前我们不回来，你就按计划走。”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记住，你才是我们能坐上这张赌桌的，全部赌注。”

话音落下，他拉开房门，毫不犹豫地踏了出去。

孟山紧随其后，在他身后，那扇破旧的木门被缓缓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门外，是正午灼热的阳光，与通往废弃罐头厂的、生死未卜的道路。

门内，是路承舟死死攥紧的双拳，和一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冰冷的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