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商行的分红大会一直到下午才彻底结束,
离场的马车比来时多了不少,
其中夹杂着一辆辆装满银箱的板车,银箱整整齐齐码放着,
箱体铜钉在日光下闪烁精光,
生怕旁人看不出里面装的是银子!
这些银子,对有份子的衙门而言,是实力的象征。
尤以工部、兵部为最,
其他四部的官员见此情景,牙都快咬碎了,
暗自痛恨自家上官当初没能提早下手,
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捡钱。
都督府这边,左军都督府的队伍最为惹眼,
一辆辆板车满载银两,都督朱寿骑在战马上,
身披甲胄,畅快大笑,
引得其他都督府的将领们面面相觑,
财帛动人心,这钱谁不想要?
莫说一成份子,就算是一分,也有近万两,
足够一部衙门一年的开销,
怎能不让人动心!
不少人暗自打定主意,
回去后定要撺掇上官,想办法弄些应天商行的份子!
去年分六十九万,今年分八十一万,明年说不定就是一百万啊
刑部侍郎凌汉是故元旧臣,家中也算富裕,
他扪心自问,对钱财本不那般追逐,够花便好。
可今日见了这阵仗,他也坐不住了。
他乘上马车,急匆匆返回皇城,
又快步赶往刑部衙门,径直找到了刑部尚书杨靖。
“杨大人!”
还不等进门,凌汉的声音就传进了衙房。
杨靖此刻正坐在桌案后,皱着眉查看刑部吏员搜查京城的结果,
他想查缺补漏,
看看能否找到燧发枪的踪迹。
听到声音,他猛地抬头,
见是凌汉回来,脸色舒缓了些:
“是凌大人啊,股东大会开完了?”
凌汉急匆匆走到下首坐下,
接过吏员递来的凉茶一饮而尽,重重叹了口气。
杨靖见他不答,有些诧异的放下笔:
“凌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
凌汉语气满是不爽,抬眼看向杨靖,沉声道:
“杨大人,您知道今日应天商行分了多少钱吗?”
“多少?”
“八十一万两!仅仅工部,就分了十四万两啊!”
凌汉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呼吸都有些急促。
杨靖也被这个数字惊了一跳,浓浓的惋惜随之涌上心头,
刑部并没有应天商行的份子,
甚至在商行开设之初,刑部还当了回绊脚石,
让商行的人记了仇,连些好东西都不会送到刑部来。
“有这么多?兵部呢?”
“将近七万两!”
凌汉又报出一个数字,接着说道:
“杨大人,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啊!
刑部本就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要人没人,要钱没钱。
吏部掌天下官员、礼部掌天下礼乐,
户部掌天下钱财,这些都是不缺钱的主,
现在连缺钱的兵部、工部都翻身了,就剩咱们刑部还在原地打转。
再这么耗着,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迟早有一日,连鸿胪寺都能压咱们一头!”
杨靖脸色一黑,一提起这事他就来气。
他本是户部尚书,权势正盛,却被调去刑部,本就是暗贬。
如今刑部钱少事多,干的还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活,
单是刺杀一案,陛下与太子就已多次斥责他办事不利,当真是受尽委屈。
“凌大人,刑部向来如此,您辗转六部多年,应当清楚才是。”
“正因为清楚,才不能再这么下去!”
凌汉急得狠狠一拍大腿:
“工部占的份子太多了,每年十多万两银子,他们花得完吗?
杨大人,咱们一起去找陛下,
求陛下从工部的份子里划拨一些给刑部!
六部本该共同进退,怎能只有兵部、工部赚钱?
实在不行,咱们就去找陆大人说说情,
请他把外面流通的份子匀些给咱们,
旁人吃肉,咱们喝口汤也行啊!”
杨靖闻言,眉头一挑,眼中闪过若有所思。
这事,好像也不是不行。
尤其是眼下这关键时候,
刺杀风波本就暴露了兵部与工部的问题,
如今应天商行又归市易司统筹。
从两部衙门手中掏钱,这事若是换韩宜可来办,定然办不成,
但若是陆云逸来办,或许就有转机。
可转念一想,杨靖又摇了摇头:
“本官与陆云逸有过节,
他不可能把应天商行的份子给刑部。”
“杨大人,成不成总得试试啊!
陛下与太子殿下发话,他还敢不听令吗?”
凌汉愈发着急,急忙劝道。
杨靖脸色有些古怪,虽不完全赞同这话,却也动了试一试的心思,
毕竟,这么多银子,冒多大的险都值得!
“成,等散衙后,叫上张大人,咱们一同去。”
凌汉见他松口,终于松了口气:
“好!”
武英殿内,铜炉中的冰块散发着阵阵寒气,稍稍驱散了酷暑的燥热,
可即便如此,殿内依旧透着几分闷热与潮湿。
朱元璋坐在上首,正皱着眉翻看龙州御史送来的奏疏,
其上直言,龙州有流言称郑国公常茂并未身死,就藏在当地土官的行营中。
这封奏疏他看了许久,
最后才提起朱笔,在上面轻轻写下几行字:
“着令杨文与韩观调兵讨伐逆贼宗寿,令其交出乱臣常茂。”
写完后,朱元璋将文书递给身旁的大太监:
“速送去都督府。”
“是!”
大太监李忠快步退出大殿,将文书交给小太监后又匆匆返回,躬身禀报道:
“陛下,武定侯爷还未回来,看来今日是十分隆重了。”
朱元璋没有接话,转而问道:
“上次那支簪子,宁妃还满意吗?”
大太监立刻笑了起来,凑近了些低声道:
“陛下,宁妃娘娘说,簪子贵重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有这份心意。”
“哼”
朱元璋冷哼一声,嘴角却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个宁妃,净会说些漂亮话,早些年连皇后都被她哄得五迷三道。”
说到这里,朱元璋手中的朱笔顿了顿,脸色沉了几分:
“皇后的忌日,快到了吧?”
“陛下,还有不到半月,如今宫中有了余钱,要不要操办一番?”
朱元璋直起身,沉默许久才道:
“还是按以往的规矩来,不用大肆操办,
内帑的钱,终究要花在朝廷正事上,不能太过奢靡。”
“是!”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还伴随着郭英爽朗的大笑:
“陛下,陛下!”
朱元璋眼帘微抬,见郭英急匆匆闯进来,忍不住骂道:
“嚎什么嚎?天塌了不成?”
郭英在下首站定,手中捧着个大盒子,笑着说道:
“陛下,应天商行的分红发了!
宁妃娘娘特意交代,让臣给您买件礼物,臣给您带回来了!”
朱元璋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冷哼道:
“净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顿了顿,他又装作不在意地问道:
“是什么?抱着个大箱子进宫,你就不怕被人弹劾?”
郭英哈哈一笑,将箱子放在地上,
从中取出一件毛色鲜亮柔顺的修长貂皮大衣,
朱元璋见了此物,手指下意识地搓动起来,目光紧紧锁在皮草上。
郭英解释道:
“陛下,这是红丰楼从辽东弄来的上等貂皮,
用的是最好的料子、最精湛的工艺,出自顶尖匠人之手。
这件没有标号,在红丰楼要卖将近三千两!
还是臣亮明身份,拿出宁妃娘娘的手令,红丰楼才肯把最后一件存货拿出来。”
听他这么说,朱元璋的脸色愈发柔和。
自从年纪大了,每到冬日他就越发难熬,
有这么一件大衣,定能暖和不少。
这么多年来一直以冷硬示人,若是突然添件贵重皮草,
难免会让朝臣察觉他身体不如从前,
所以一直硬撑着,即便冷也不肯说。
一旁的大太监悄悄瞄了眼陛下的神情,心中顿时了然,陛下这是十分满意。
他凑近了些,低声笑道:
“陛下,想来是您上次跟宁妃提过冬日寒冷的事,娘娘记在心上了。”
“嗯有心了。”
朱元璋淡淡应了声,吩咐道:
“拿过来,回头挂起来,
等冬日到了,看看这东西是不是真像红丰楼吹的那么保暖。”
下首的郭英见状,立刻笑着上前,将貂皮大衣展开:
“陛下您瞧,这毛多柔顺,看着就暖和!”
朱元璋伸手摸了摸,只觉皮毛无比顺滑,
比宫中许多棉衣都要暖和,忍不住赞叹:
“贵的东西,的确有贵的道理。”
“哈哈哈哈哈!陛下,寻常皮草也就几两银子,穿起来远不如这个,这可是世上最好的貂皮!”
朱元璋点了点头,又问:
“听说这红丰楼,是与大宁合办的?”
郭英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陛下,臣这回是真服了,
陆云逸这小子,真是生财有道啊!
那红丰楼装修得太气派了,一个大房间只放一件物件,看着就金贵。
听说,有些极为珍贵的物件,还需要什么积分,有钱都买不到。”
“什么意思?”
朱元璋来了兴致,追问道。
“好像是一千两银子算一分,像这般貂皮大衣,得三十分才能买,分不够就不卖。”
此话一出,朱元璋与大太监都眉心狂跳,
看向貂皮大衣的目光多了几分考究,
东西卖得贵也就罢了,居然还有条件?
京中人都是傻子不成,谁会去买这个?
可二人都是历经风雨之人,深知京中权贵的心思,
钱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数字,
越是稀有、越是昂贵的东西,他们越趋之若鹜。
大太监抿了抿嘴,问出了朱元璋心中的疑问:
“武定侯爷,红丰楼先前说要卖一百件这等大衣,难道都要三十分?”
“那是自然。”
“那都卖完了?”
“卖完了,不过听红丰楼的管事说,
今年只做了二十多件,除去送去各个国公府的,也就卖出了不到十件。
再想买,就得等明年了。”
朱元璋心中飞快盘算,
一件三万两,十件便是三十万两!
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应天商行这么大的摊子,一年也才卖三百多万,
一个小小的红丰楼,单是卖貂皮就能赚三十万两
郭英此刻回想起来,也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便提议道:
“陛下,文武不分家,户部尚书的位置还空着,不如让陆云逸来当?
让他多弄点钱,也省得朝廷现在紧紧巴巴。”
朱元璋一听,顿时回过神来,没好气地骂道:
“真让他当了户部尚书,朝廷六部都要被他掀翻天!滚一边去。”
郭英眼中闪过一丝可惜,
如今户部左侍郎是傅友文,
若是再添个武将出身的尚书,都督府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
就在这时,殿外的侍卫匆匆走进来,躬身禀报道:
“陛下,刑部尚书杨靖、左侍郎凌汉、右侍郎张思道求见。”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三人一同前来,难道是刺杀案有了进展?
“宣,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杨靖、凌汉、张思道三人走进殿内。
“臣杨靖、凌汉、张思道,参见陛下!”
三人齐齐躬身行礼。
朱元璋没有让他们起身,开门见山地问道:
“可是刺杀案有了进展?凶手找到了?还是燧发枪有了下落?”
殿内瞬间陷入寂静。
杨靖攥着官袍的手紧了紧,偷偷瞥了眼上首的朱元璋,
见他眼神锐利如刀,心中顿时暗道不妙:
“回陛下,刺杀案尚未有新的线索。”
“那你们来干什么?”
朱元璋的声音骤然变冷,语气中满是怒火:
“朕还以为你们破了案,兴师动众跑过来,就为了说句没进展?”
凌汉见状,连忙抬头,语气急切地说道:
“陛下息怒!臣等今日前来,是为应天商行的事!”
“商行?”
朱元璋眉头一皱,显然有些意外。
凌汉连连点头,将方才在刑部衙门与杨靖商议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朱元璋越听越愣,反应过来后,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你们放着刺杀大案不管,跑到朕面前来要商行份子?!
刑部是干什么的?掌天下刑狱、缉捕奸邪!
现在逆党拿着军械刺杀朝廷大员,
案子查了这么久,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们倒好,心思全放在银子上了!”
杨靖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再次躬身:
“陛下息怒!臣等并非不务正业,只是刑部历年经费短缺。
如今兵部、工部靠着商行份子补足了衙门用度,连都督府都有盈余,
唯有刑部连吏员的冬衣都快置办不起了。
应天商行今年分红八十一万两,
臣等只求能分一杯羹,也好让刑部能安心查案,不至于因经费掣肘。”
张思道也连忙附和:
“陛下,臣等并非贪图钱财。
只是刑部办案需四处奔走,勘验现场、提审人犯都要花钱,
如今府库空虚,实在难以为继。
若是能有些额外补贴,
臣等定能全力追查刺杀案,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
朱元璋看着三人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却也清楚刑部的难处,这些年朝廷财政紧张,
六部之中,刑部向来最穷,连点油水都没有。
他压下怒火,冷声道:
“应天商行的份子,当初是各部衙门自愿参股。
刑部当初不仅不参股,还处处阻挠,
现在见人家分红了,又想来要?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杨靖脸色一白,急忙说道:
“陛下,臣等知错!
只是如今刑部实在艰难,
还请陛下开恩,从兵部、工部的份子中匀出一些给刑部。
哪怕只有半成,臣等也感激不尽!”
朱元璋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三人,又瞥了眼一旁憋着笑的郭英,
显然,郭英觉得刑部这副模样有些滑稽。
朱元璋轻哼一声:
“朕凭什么让兵部、工部匀份子给你们?
他们当初冒着风险出钱出力,现在拿分红是应得的!”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
“想要份子也可以,朕不给你们开这个口。
你们自己去找兵部、工部,还有都督府商量。
若是他们愿意把份子让给你们,朕就准,
若是不愿意,你们也别再来朕面前聒噪!”
杨靖三人愣住了,面面相觑,
去找兵部、工部要份子?
那些部门得了好处,怎么可能轻易让出来?
“陛下这”
凌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朱元璋一眼瞪了回去。
朱元璋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要么自己去商量,要么就滚回刑部好好查案!别整天想着钻营钱财!
杨靖,你好歹也做过户部尚书,
不说生财有道,总能想办法弄些银子补足衙门用度,如今怎么这般落魄!”
“臣臣遵旨!”
三人连忙躬身应下,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看着三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朱元璋冷哼一声,拿起案上的貂皮大衣,
手指摩挲着柔顺的皮毛,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一个个都盯着那点银子,正事倒没见办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