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4章朱笔轻描忠骨血,高台独咽万古灰
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
为了确保自己了解到的信息是准确的,荀绍还试图单独接触韩浩的旧部,却发现他们被有意无意地分散安置在伤兵营的角落,且多数沉默寡言,神情木然。
当荀绍避开旁人,低声询问一名伤重的韩浩老部下当时详情时,那老兵浑浊的眼睛看了荀绍一眼,又迅速垂下,只嘶哑地重复着:‘将军领我们军令如山死战不退后来夺了军堡’
再问其他,便闭口不言,眼中只有深沉的疲惫和隐隐约约的恐惧。
荀绍明白,这些人要么被下了封口令,要么心灰意冷,深知真相说出来不仅无用,反而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这种情况他在山东之处,见得多了。
后世米帝之中,不少普通百姓民众会被一些电影电视误导,以为‘投诉’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法宝,然后又有‘顾客就是上帝’作为护身符,觉得自家花了钱了,就要如何如何,否则就是投诉如何如何,但是实际上,这不过是米帝资本主义有意引导的民众百姓之间内讧而已。
在米帝之中,投诉一个无权无势无钱的同样普通的百姓民众,那就很有效,毕竟剥削阶级原本就是没理由都要想办法剥削的,现在竟然有同类的举报,那就自然‘光伟正’起来,‘大义凛然’的对于那个被投诉的百姓民众加以‘处罚’!罚款,扣工资,扣绩效,扣奖金!
资本家笑得合不拢腿。
然后呢?若是被投诉者是真的没做好,那倒也罢了,而往往更多时候是投诉者觉得自己要当上帝而未能如愿而已。
被处罚的只是恨投诉者,甚少会恨平台公司,毕竟平台公司有‘苍蝇不叮’的法宝来应对,而投诉者也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花得那点钱才算是值了,宛如上帝一般,让谁倒楣就倒楣,浑然没觉得自己成为了资本家的伥鬼。
若是换一个,有权有势有钱的,再投诉试试?
更关键的是,在曹义和荀恽的刻意安排下,一份丰厚的劳军之资,摆在了荀绍的帐篷里面。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钱财,更是代表了曹氏、荀氏显赫门第的无声压力,也摆在了荀绍面前。
荀绍无奈,他又找到了养伤的韩浩。
韩浩原先是不愿意见荀绍的,奈何荀绍再三要求。
在韩浩养伤的帐篷之中,荀绍见到了脸色苍白的韩浩。
荀绍询问关于军堡的战斗情况,韩浩所说的和荀绍之前询问那些老兵所言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在荀绍问及是不是曹义作为主导,制定了引诱司马懿的策略的时候,韩浩沉默了许久,最后才吐出了一个字,‘是。’
然后韩浩便是再也不说其他了,只是表示累了,要休养。
旋即荀绍最后又见了夏侯献。
夏侯献就显得热情了许多,不仅是展示了他在战斗当中‘缴获’的骠骑军的刀枪兵甲,也同时对于曹义的‘英明领导’大吹法螺,表示一切都是在曹义的指挥之下,才能有如此耀眼的成就云云
临行前夜,荀恽更是私下找到族兄,有没有理不太清楚,但是动之以情绝对少不了,‘族兄,此战虽有小挫,然最终夺回军堡,挫败司马懿南下图谋,确是不争之事实。父亲大人于前线,身系全局,日夜操劳。若是将士浴血,换来却是不谐之音,必然令父亲忧心,动摇丞相对将校之信任,岂非亲者痛仇者快?且曹子诚乃丞相族侄,深得信任,此战之功,亦关乎我颍川荀氏之声望兄长明察秋毫,当知其中轻重。’
荀绍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他看到了战场痕迹,听到了许多证词,但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曹义战报描述的那般完美。
然而,曹义和荀恽的热情招待,韩浩以及老兵们的沉默,同族兄弟的恳请,外加之曹氏的压力,以及想到叔父荀彧在当下豫州的艰难处境
他最终选择了妥协。
他告诉自己:军堡确实夺回来了,这是最大的事实。
至于过程如何,伤亡多大,谁指挥有功,在丞相急需胜利的大局面前,或许真的没那么重要了。追查下去,除了让所有人难堪,甚至可能引发内部动荡,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就连当事人韩浩都选择了沉默,那么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么,为什么韩浩,以及韩浩的老兵会沉默呢?
因为在封建王朝之中,‘申诉’,尤其是‘越级申诉’,成功率太低了
被各种神剧所涂脂抹粉的大辫子,实际上就有一条‘越级申诉’的条款——平民必须先告到县衙,越级上告就算有理也要先挨板子。板子轻一点,直接打残废,重一点的,也就物理消除了申诉状。
甚至在大辫子所谓巡查之时,巡查官员的行程路线全由地方官安排,百姓根本见不到。有个秀才在驿馆外跪了三天,最后被以‘惊扰仪仗’罪发配。
这罪名,和‘寻畔滋事’相差无几。
在华夏历代封建王朝之中,冤案平反率少得可怜,一旦举报失败,就意味着家族世代被列入‘刁民册’,彻底丧失科举、从军等上升信道
韩浩选择沉默,是因为他明白即便是告倒了曹义和荀恽,又能如何?
韩浩不仅是有部曲,也同样有孩子,有家人。
他的部曲,同样也有孩子,有家人。
除非是‘无敌之人’,否则谁敢乱说话?
数日后,荀绍返回前线,向荀彧复命。
他的报告写得四平八稳
鬼哭隘战场确有激烈战斗痕迹,曹军确曾主动进攻,遭遇伏击,伤亡‘不小’,但也给敌军造成‘相当’的损失。
至于伤亡‘不小’的程度究竟是怎样,以及‘相当’的损失又是如何?
荀绍没写。
废弃军堡争夺战极其惨烈,堡墙、堡门损毁严重,血迹斑斑,足见战况之凶险。
韩浩将军身负重伤,确系英勇作战。
军堡现由曹将军精锐驻守,防御稳固,有效遏制了司马懿南下的信道。
询问‘多名’军校士卒皆言曹将军与荀参事指挥得当,韩将军执行坚决,将士用命,方获此胜。
韩浩旧部伤重者多,言语不便,然亦无异议之言。
韩浩本人也‘承认’是曹义的指挥谋划。
至于‘多名’是几名,以及‘承认’背后又有什么?
荀绍同样也没写。
在报告的最后,荀绍重点描绘了营地的卫生情况,兵卒的精神风貌,认为汝南战线的兵卒士气,因夺堡之胜有所提振云云
至于‘卫生’如何和‘文明’挂钩,‘风貌’如何给‘能力’为标注,这
并不重要。
荀彧静静地看着,听着,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纸背,看穿荀绍言语背后的躲闪。
当荀绍汇报完毕,额角已渗出细汗。
‘仅此而已?’
荀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是的,叔父。侄儿所见所闻,大致如此’
荀绍不敢抬头。
‘韩元嗣将军伤势究竟如何?’
‘据据军医言,伤势颇重,失血过多,恐怕需要休养多时,方可康复’
荀绍的声音更低。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荀彧的目光从荀绍身上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儿子的文过饰非,曹义的冒功诿过,韩浩的英勇和无奈,前线将士的禁若寒蝉,以及眼前这位族侄的最终选择
真相被一层层包裹在‘胜利’的华丽外衣之下,无人敢去戳破,也无人愿意戳破。
荀彧抬起头,沉默着眺望远方。
荀绍微微翻起一点眼皮,瞄了荀彧一眼,然后又马上垂下了眼睑,心中寻思着,这荀彧是在看什么地方?难道说荀彧发现了自己在汝南的所作所为?
可荀彧又能如何?
这不是荀氏一个人的事情,连带着还有曹氏,夏侯氏,难不成荀彧都要掀开来,露出大家都是难堪的小来?
大多数人都以为自己很大,但是实际上么
说出皇帝的新装的那个小孩能平安无事,只是存在于童话故事里面。
荀彧之所以派遣荀绍,而不是王绍,抑或是李绍什么的,不也是有意或是下意识的一种‘发回原地’么?
又有谁会公然表示自己的小?
让自己查自己的小,就象是要在雅字里面查出贪字来一样的困难。
良久,荀彧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荀绍偷偷的呼出一口长气。
历史上,大萌王朝在彻底陷前的两个月,大臣们还在为太子讲官的人选党争。
这群‘精英’不是看不见烽火,而是他们的权力博弈早已脱离现实危机。
没有谁是傻子,更不是这些人不清楚王朝之中存在的危机,但这是官僚系统在权力异化之后,形成的系统性自毁机制。
就象癌细胞疯狂增殖时,并不在乎宿主的死亡与否。
曹氏,夏侯氏,以及和曹氏夏侯氏关联太深的其他姓氏宗族,或是个人,都已经成为当下大汉的既得利益集团的一分子。
揭弊者,实则在挑战全体受益者。
荀绍之所以不敢说,因为他知道,说出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所有人的事情!
官吏贪腐,即便是出事了,家人家族依旧可以逍遥自在,过着寻常百姓民众所难以想象的富裕生活的时候,那么当官之后怎么选,已经是明面上摆着的事情了。
当意识形态沦为遮羞布时,整个统治集团丧失改革能力,也失去了揭露自身腐朽的勇气。
所有重大历史事件都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
而闹剧演员们,至死都不会明白,他们沉默维护的制度绞索,终将套在自己颈上。
当荀彧将这份‘核查’之后的结果,或者说是经过修饰之后的调查报告,提交给曹操的时候,曹操也沉默了下来。
南线也出问题了
而且更为可怕的事情,是这个问题不是出现在骠骑军那边的外部压力,而是内部的腐朽。
即便是曹操已经清理过了一遍,减少到了类似于曹氏夏侯氏等内核层面人员身上,也依旧出现了这种问题。
曹操盯着荀彧的这份报告,目光之中隐隐约约透露着审视、了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许久之后,曹操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文若办事,某放心。如此,侧翼可暂安。传令,嘉奖曹荀二人及汝南前线有功将士,封韩浩为关内侯!战死兵卒皆厚恤!令曹子诚务必稳固军堡防线,防范司马氏南侵,不得有失!’
曹操需要这个胜利,无论它有多少水分。
他需要用它来鼓舞士气,震慑敌人,安抚内部。
至于真相?
在残酷的权力斗争和宏大的战略棋盘上,一群底层兵卒的伤亡和一个被粉饰的胜利,两者的分量么,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选择性地忽视了荀彧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沉重,也压下了自己心中那一丝隐约的不安。
曹操是懂‘政治’的,所以他知道,在某些时候,必然是需要‘妥协’。
没有所谓的黑和白,只有五十度的灰。
荀彧将这个调查报告上报到曹操这里,也是证明了荀彧不想要揭开这个腐烂的伤口。
荀彧虽然是一流的智者,但并不是世间少有的大勇之人。
敢对于自己身上腐朽下刀,并且怀着不活就死的大勇气者行列里,绝对没荀彧的位置。
那么曹操呢?
早年他有的。
但是年龄越大,这一份的勇气就越来越小,越来越少。
曹操他最后下达的指令,也同样证明了曹操当下也不敢揭开这腐朽的伤口
甚至是开始了自我的麻醉。
曹操看着荀彧离去,然后起身,缓缓的走出大帐,登上了一盘的高台,拒绝了典韦的跟随,也没有让其他人一起上了望的高台。
天际茫茫。
黄沙漫漫。
当年反董联军之地,如今曹操独处之所。
昔日高歌,盛宴,觥筹交错的身影消失了,现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曹操披着陈旧红黑披风。
乱风吹拂着曹操花白的头发,即便是头上绚丽且贵重的进贤冠,也压不住纷飞的零散。
往事如烟。
纷乱的思绪涌动在曹操心头。
这一路走来,他成功了么?
或许吧
‘夫独立临高台兮,
观四野烽燧未衰。
兵甲北顾兮飞尘蔽日,
王师西望兮战鼓如雷。
本欲执长策兮清寰宇,
奈何’
曹操的声音低了下来,混杂在风中,与旌旗招展的猎猎混在在一起。
有些人看见了曹操在高台之上,似乎想要探头探脑过来听一耳朵,但是走没两步就看见了在高台之下冷眼肃立的典韦,便是缩了一下脑袋,装作自己是打酱油经过的
典韦微微抬头,看了在高台上的曹操身影一眼。
他听不懂曹操在说一些什么,但是并不防碍他猜测到曹操现在心情不好。
典韦挥挥手,让手下的护卫散开一些,将这里的空间留给曹操。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不懂曹操的这些诗词歌赋,所以曹操才会在他的面前毫不避讳的吟诵。
‘忽闻捷报兮自南荆,
夺堡克险兮振军威。
金章耀甲兮颁厚赏,
凯歌入云兮酒盈卮。
哈哈!
哈哈’
曹操挑着眉毛,哈哈笑着,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或是笑旁人,也或许是在笑自己。
‘何故抚膺兮心若坠?
何故揽镜兮鬓先摧?
文若垂目兮避吾问,
元嗣缄口兮血染衣!
旧部噤声若寒蝉,
族侄辞色尽游移!
吾知之!
汝知之!
天地知之!
唯有百姓兵卒愚蒙之’
曹操一边轻轻拍打着高台的凭栏,一边摇头晃脑,似乎沉浸在某种想象之中,抑或是自我的审视和感慨里面。
他想起了骠骑大将军斐潜对于寒门的态度,也想起斐潜的那些制度,科举,度田,限制士族举荐,对于经文的求真求正等等
原本一些他明白的,但是也有一些他不明白的。
曹操打着节拍,似乎在远处的烟尘和飞云之际,看见了年轻的自己,也看见了当年飞扬跋扈,和他一起指点江山的其他人
而现在么
‘华服之下,必有痈疽之溃!
颂声之中,焉无蛇鼠之窥?
昔悬五色棒,
誓涤浊浪以正纲维!
豪强股栗兮,
百姓称快兮,
彼时少年胆气,可裂金石!
壮哉!
啊
惜哉’
曹操抬起头,苍髯在空中随风飘荡,脸上呈现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似乎是在惋惜,是在感慨,也象是在希冀,抑或是在骄傲
似乎任何简单的词语,都不能完全合适的描绘出曹操当下的想法,也不能描述出此刻他的心情。
‘位极人臣,
权倾九鼎,
反见蠹虫蚀梁基!
非目盲兮,
不能察其迹,
非耳塞兮,
岂未闻其私?
强敌环伺如群狼眈眈,
朝堂维系若累卵危危!
若揭此疮痂兮,
恐狂澜崩堤,
若究其本源兮,
必祸起萧墙!
嗟乎!
知疮痈在腠理,负青冥而衔碑!
忍浊流之横溢,饰捷报以自欺!
酬勋表下埋忠骨,
庆功宴上泣血卮!
当年洛阳执棒手,
而今却是执朱笔,
胡写
荒唐辞!’
曹操张开双手,衣袍袖口鼓风而起,似乎整个人都庞大了一圈。
在那风的尽端,在那关山的另外一边,可曾有人也和他一样,在愁苦,在忧虑,在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我的现在,是不是你的未来?
‘暮云沉沉兮压城阙,
朔风烈烈兮卷旌旗。
岂无长戈扫寰宇?
回首不见少年麾!
清平之志犹在耳,
铜雀台高
骨已悲!
老骥空存千里志,
辕下槽内
硕鼠肥!
此痛何如?
此恨何极?
唯对长河落日,
独咽
万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