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0章汤饼和好诗
月光穿透残缺的云翳,在涿县城头割裂出明暗交错的裂痕。
任成握紧刀柄的手指节发白。
用来系捆战甲的麻绳,已经有些散乱断裂了,在夜风当中低垂着,象是一条被斩首的蛇。
头顶的大汉和曹氏的旗帜,被风吹得歪歪斜斜。
‘明天,明天骠骑军就到了可是,怎么办?’
任成站在城墙上,看着周边零零星星的队列。
原本守城的兵卒就不多,在这几天连续有人逃亡,现如今还能有一半就算是不错了,而且关键是这些兵卒到了现在,依旧没拿到兵饷
任成在下午的时候,再次去找主簿要兵饷,主簿依旧是那一副永远都没有睡醒的模样,将帐目竹简拍得哗啦响,表示没钱,连一个大子都没有了!
不过么,主薄也给任成出了个主意,就是‘打白条’
‘那怎么行?!’任成很是愤怒。
‘怎么不行?’主薄看着任成就象是看着傻子,‘之前都这样么,有什么不行?再说了,做人啊,不要光盯着钱!要讲良心的!良心!你这天天来找我要钱,有意思么?’
任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冰凉的战甲下,似乎仅存了一点的热血。
周边的兵卒,都是任成在傍晚的时候和队率王虎对峙,几乎是要刀枪相见的情况下,队率王虎才同意带着兵卒上城墙,但是条件是要在天明之前拿到兵饷,否则一切免谈。
‘我说任县尉啊’王虎靠在城门楼的避风处,高声喊着,‘眼瞅着都半夜了!这兵饷什么时候见得到啊?当兵确实是卖命的勾当,但是没兵饷,那还卖什么命啊?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远处有王虎的亲信应了一声,然后七嘴八舌的说没钱还要人卖命,就算是说破天都没这个道理
‘你们等着!’任成咬着牙,‘我这就去给你们拿兵饷来!’
‘呦嗬!’王虎叫道,‘那我们就等着了!丑话说前头,要是再拿不到兵饷来,该怎样就怎样,也别拿什么家国大义来压我们!家国大义也不能当饭吃啊!’
任成是外地人。
王虎是涿县本地人。
如果在曹操强横的时候,不管是张范,抑或是王虎,都不敢对任成如何,但是现在么
任成也知道这一点,他的权柄来自于曹操,来自于任氏,所以一旦曹操和任峻的名头跌落之后,也就失去了大半的威力。
在末世之中,地方上的官吏根本无法有效的管理郡县乡野。这种地方上的管制缺失,和官吏有关,但是又没有太多相关。这是山东的弊端,也是大汉的惯例。
如果靠近豫州,抑或是陈留等地,距离曹氏根据地比较近的局域,任成还能找到一些人来助力,可是在这里,幽州涿县么
他来上任的时候就是单枪匹马来的,时间又没多久,去哪里找人来?
要不改个刘姓试试?
衙丁拦着任成,不让任成入内,表示县令已经歇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让开!’任成冲着衙丁大吼,‘骠骑军明日就到了城外!还有什么明天再说?!’
衙丁依旧不让,任成直接一脚踹开院门就往里闯!
一路冲到了后院院门的时候,任成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听见了,也闻见了。
县衙后院之中,癫狂的笑声,伴随着酒肉的香气弥漫出来。
‘啊啊啊’任成愤怒的大喊着,试图挣脱周边衙丁的拉扯,‘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们’
‘任县尉啊’几名衙丁死死的抓住了任成的衣甲,扯着他的手脚,‘这是何苦呢?何苦呢?’
县衙后院的灯火映照出来,如同鬼影一般晃动着。
任成忽然间明白了一些什么,‘你们都知道,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不早点告诉我?!’
某个衙丁苦笑道,‘早点告诉你有用么?’
过江龙想要压地头蛇,首先就要有上面的空降资源支持。
任成两手空空而来,就只有一份任命书,谁会立刻拜倒在他的脚下?
就象是当下,当任成几乎愤怒的发狂的时候,在后院的值守家丁私兵,却是在冷笑着,将刀枪和箭矢对准了任成。
花厅之中,灯火将几人的影子映照在雕花木门上。
酒水在地上蜿蜒,在歌姬雪白的脊背上流淌。
‘县尉来了?哈哈,又走了?’张范打着酒嗝,满不在乎的挑了挑眉毛,‘傻子!哈哈,一个傻子!他呃,他来,来干什么?’
‘肯定是来要钱的’王县丞正躺在一个歌姬的怀里,嘿嘿笑着,‘我们哪里有钱给他!’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他!他能干什么?扫兴!’主薄将酒碗晃动着,飞溅出来的酒水沾染得身上狼借不堪,‘要我说,早,早该杀了他!’
县令张范摆手,‘你啊,这就不懂了杀了他谁守城?’
‘守城?’主薄歪着头,想了想,‘啊!明白了!哈哈,县尊高明啊!高明啊!’
张范哈哈笑着,将歌姬推开,抖着袖子,露出了嶙峋的手臂,‘取取笔墨来!某,某要写给骠骑给骠骑的降书!’
县丞拍着手,‘县尉无能!致使涿县沦丧!我等也就只好哈哈哈,只好为了,为了全城百姓安危,为了涿县上下安平’
主薄起身,歪歪扭扭的朝着县令行礼,然后又是对着县丞行礼,‘二位真是,真是忍辱负重,深明大义,为了涿县百姓辛苦了啊!委屈了啊!’
‘应该的,应该的!’张范大笑,‘谁让我是涿县父母官呢?为官一任,当庇护一方百姓啊!哈哈,哈哈哈!让我想想,要怎么称呼这骠骑军呢?’
‘嗯天兵?不妥。王师,也不妥,有些讽刺之意。嗯,雄军?差点意思’张范忽然一巴掌拍在了一旁歌姬的身上,在歌姬娇嗔当中笑道,‘有了,有了!“上兵”!就是“上兵”!’
‘上兵?妙啊!’
‘妙啊!’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我等自然是相依为上!’
‘哈哈哈’
任成在空荡的武库找到三两副的残甲。
生锈的甲片,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悲鸣。
当他背着这些残破甲片到了城头上的时候,城头上的兵卒已经几乎走光了,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傻子,冲着他在傻乎乎的笑。
一个小子,流淌着鼻涕。
‘他们都走了!’那个小子说道。
傻子笑嘻嘻的也重复道,‘走了,都走了!’
‘你们为什么不走?’任成问道。
现如今,连任成原本的随从都跑了。
‘一碗汤饼。’那小子说,‘你请我吃了一碗汤饼。我说过,我会回请你的。’
‘那碗汤饼不值钱!’任成说道,‘你也回去吧!我我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吃!’
那小子摇头,‘不,我回去,就没机会请你吃汤饼了。’
‘你个傻子!’任成大骂。
那小子仰着头,‘你才是傻子!’
一旁的傻子哈哈嗬嗬的笑着,‘傻子好,傻子妙!我们都是傻子!你是,他是,我也是!傻子,傻子!’
任成大笑,眼泪却流了下来。
‘好!正好!’任成将残甲提了起来,‘既然如此,就一起傻到底吧!’
当任成为那小子系紧束甲绦时,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正撕开夜幕,第一支骠骑军斥候出现在官道尽头。
断成锯齿状的城远山在晨雾中起伏,象一排生锈的獠牙。
那高高举起的三色旗帜,就象是獠牙上闪出的寒光。
‘来吧!’
任成下了城墙,到了城门之处,拉开了门,昂然往外走。
薄雾笼罩在四野。
城头上静悄悄的。
任成就觉得自己是在从人间走向鬼蜮,可是城门口的一道晨曦又让他觉得似乎是从鬼蜮里面走了出来。
一切都是如此的混沌不堪。
远处的骠骑军斥候或许从未见过如此情景,便是勒住了马,静静地看着。
‘我我’那小子还是有些紧张,吞了一口唾沫。
任成拍了拍那小子的肩膀,‘你该回去了陪我走到这里,已经算是回请我了!’
那小子尤豫着。
傻子在一旁嗬嗬乐,‘回吧,回吧!’
任成仰着头,吸了一口气,‘这样吧你帮我个忙’
‘你说。’那小子说道。
‘嗬嗬,一般来说么,在这个时候,往往我要有一首诗’任成缓缓的说道,‘我刚好也想到了一首好诗你帮我记一下,然后传给其他人听,如何?要不然我好不容易想到的好诗,不就没人知道了?’
‘诗?’那小子莫明其妙。
任成点了点头,仰头望着远处的骠骑军斥候。
‘官印蘸酒宴未冷,
麻绳系得城垛空。
若尽玲胧窃国术,
何人横刀立风中?’
‘断刃犹刻睚眦纹,
残兵锈甲始信忠。
诸君笑我不知退,
谁记燕山有哀鸿?’
‘好诗啊!好诗!这真是我这辈子做最好的一首诗!’任成大笑着,然后推了推那小子,‘走吧,走吧!替我将这好诗传出去啊!’
那傻子也喊着,‘好诗好诗!’
小子看着任成拔出战刀,冲着骠骑军的斥候迎上去的时候,忽然哭喊了起来,‘任县尉!我记不住啊!这么多,我记不住啊!’
任成大笑,‘哈哈哈哈!能记多少算多少!若是记得多些,我下次就再请你吃汤饼!’
‘汤饼!汤饼!好诗!好诗!’
傻子蹦跳着,跟在了任成身后。
晨曦泼洒而下,一点血色染在金光之中。
‘我等,代涿县百姓,喜迎上兵!’
张范带着官吏,在得知魏延到了之后,便是拜倒在城门之前。
‘上兵前来,便如久旱之甘露!涿县百姓,无不翘首以待上兵啊!来啊,快快,献上箪壶!献上箪壶!’
便是有些小吏,高高将箪壶举起。
魏延皱着眉头,‘你们要投降?’
‘正是,正是!’张范跪拜得规规矩矩,‘下官仰慕骠骑久已,一直都未有机会现如今上兵来此,便是我等得偿夙愿,幸甚,幸甚啊!’
魏延依旧皱着眉,‘为什么不打一场呢?’
张范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上兵至此,岂敢冒犯将军虎威?不可,万万不可啊!’
‘啧!’
魏延有些无语。
魏延从易京往北而进,一直到了涿县,一路上就没打过什么象样子的战斗。
基本上所过的郡县,都是望风而降!
最开始的时候,魏延还挺高兴,但是后来就察觉到了不对。
将这些投降的家伙都砍了吧,有些不妥,但是接受吧,魏延就越发郁闷。
魏延原本的计划,是要围点打援,搅乱冀州的布置,同时在易京挖个坑什么的,就没想过要真的打下涿县等地来。
结果这边旗帜才举起来,涿县的县令便是摇着尾巴过来了,将涿县的名册什么的都献了上来,差点就要上来舔魏延的靴子了
‘等等!’魏延指了指在一旁任成的尸首,‘这是怎么回事?’
‘呃这个,就是个冥顽不化之辈,是个傻子’张范笑嘻嘻的,‘我们满城上下,官吏百姓,都是欢迎将军来此来来,将鼓乐奏起,欢迎上兵进城!’
一时之间,鼓乐齐鸣。
张范原以为魏延会开心的进城,却没有想到魏延就是木着一张脸,盯着张范。
鼓乐声也在片刻之后,渐渐的低下,然后静默。
‘呼——’
一阵风吹过,吹得张范的脊背有些发凉。
‘将将军’张范迟疑着,‘将军你这是’
魏延嗯了一声,‘你们不能投降!’
‘啊?!什么?!’张范大惊失色,‘小人一心仰慕骠骑,日日夜夜盼着骠骑军前来’
魏延摆手,‘没听懂我说的么?你们不能投降!’
‘啊?’张范愣住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听差了,结果没想到魏延是真的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投降!
顿时张范心中就哆嗦了起来,这不接受投降,莫非是要屠城?
屠城倒也罢了,但是不能杀我啊!
张范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将军!将军不能如此啊!小人对骠骑忠心,可昭日月!小人虽然身在曹营,可是心在骠骑啊!小人小人’
魏延翻着白眼,看着天空。
一朵云彩飘荡过来,投下了大块的阴霾。
太阳似乎也羞于见到如此小人型状,便是躲避了起来。
‘我说,不能投降!你要求援!’魏延不耐烦的说道,‘你!守城!求援!明白了没有?’
‘求求援?’张范迟疑着,‘往哪里求援?’
魏延瞪眼,‘往冀州求援啊!你还想要往哪里求?’
魏延挥着手,‘回去,回去!关上城门!然后守城,求援!听懂了没有?!’
‘这骠骑将军不进城来?不接受投降?!’王德凑到了愁眉苦脸的张范边上,低声问道,‘县尊,这骠骑军到底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要多给些牛酒?还是要多给点钱?’
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小钱钱飞走的时候,才会显得如此痛苦。
‘他们没要钱!’张范没好气的说道。
王德顿时就奇怪了,‘没要钱不是好事么?怎么县尊你这是’
王德原本以为是要大出血,结果骠骑将军没要钱!
这样一来,一进一出,不就是赚大了么?!
张范没好气的横了王德一眼,‘他们要我们求援!’
‘啊哈?啥?’王德愣住,‘要啥?’
张范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要我们求援!求援!’
‘求这求个锤子啊!’王德瞪圆了眼。
且不说往哪里求援的问题,而是张范王德等人就压根没想着要继续待在涿县!
他们一切都准备好了,接着骠骑军前来的机会,将所有的帐目抹平了,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带着在涿县搜刮而来的钱财,润到长安去逍遥自在,享受生活。
自己辛辛苦苦大半辈子,难道不就是为了晚年的退休生活么?
难不成还真的是为了涿县的这些泥腿子服务?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现在
‘这真求援’王德嘀咕着,‘若是援军没来,倒也罢了,要是真来了’
张范揉着脑袋,‘我也是头疼这个啊’
主要就是一堆烂帐的问题。
骠骑军是新来的,新来的肯定不懂当地情况,所以涿县情况是什么,还不是张范等人说了算?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只有骠骑军来了,涿县的帐目才能平。
‘要不送点美酒美人过去?’王德建议道。
‘你以为我没送啊?’张范愁眉不展,‘酒收了,人扔出来了。’
‘嘶’王德吸了口凉气,‘不喜欢美女?这这骠骑将军,该不是喜欢男’
‘咳咳咳咳!’张范顿时觉得菊花一紧,然后瞄向了王德,‘你可以去试一试!’
‘我我我我不行!我这残花败柳’王德眼珠转动着,‘要不,就求援吧这骠骑军既然要我们求援,就求援吧’
‘你傻了啊!’张范大骂,‘我们求援,到时候真要有什么都算我们头上!守城不力,那是任县尉的责任,我们没干系!现在我们求援,到时候万一就是我们的干系!’
‘这倒也是’王德点头,然后琢磨了片刻,‘诶?那任县尉可以还没死啊!’
‘哎!妙啊!’张范抚掌大笑,‘还是你有办法!好好,任县尉真是好人啊!不论生死,都是为了涿县百姓奉献,都是为了涿县民众牺牲啊!好啊!真是大汉好官吏,好县尉,好表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