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96月下戏剧 1w
老船锚酒馆里,空气象是凝固了的麦酒。
着湿羊毛和老木头的霉味,厚得能用刀切开。
比飞龙之巢那边安静多了。
艾斯卡尔把自己塞进最里边的角落。
一个能让他看清门口,却又能让阴影吞掉自己的地方。
他摸出一块鹿皮,动作慢得象在祈祷,一遍遍擦着钢剑的剑柄。
剑刃只露出一线,那寒气几乎看不见,却能渗进骨头里。
白天城主府里那几张轻篾的脸,像根拔不出来的刺,扎在肉里,隐隐作痛。
还有那些疯涨的炼金材料他感觉太阳穴在一抽一抽地跳。
他放下剑,掏出那只石楠根烟斗,填满,点燃。
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那么一丝。
没什么,他对自己说。
一份保镖活儿,拿钱,走人。
就这么简单。
酒馆的门哎呀一声被推开。
冷风灌了进来,带着一股完全不属于这里的味道是莎乐美。
她没穿那身招摇的紫色长裙,换了一套深色的旅行装。
紧绷绷地裹着身体,每一道曲线都象是精心算计过的。
腰带上挂着一串玻璃瓶和皮包,走动时叮当作响。
她身上那股味道一一干松木混着旧书卷的气味。
象一滴清水滴进这潭浑浊的油里,一下子就分明了。
艾斯卡尔发现,自己该死的竟然觉得这味道很好闻。
莎乐美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里象两点燃烧的馀烬,带着点笑意。
“你再这么坐下去,我真怕老板会朝你收一尊雕像的占地费。”
她没绕圈子。
“我接了个活儿,客户有点娇贵。
需要你走一趟。”
艾斯卡尔把烟斗在桌角磕了磕,烟灰落下。
“恩。”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一前一后走出酒馆,古勒塔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艾斯卡尔下意识地走到她外侧,高大的身子替她挡住了巷口窜出来的风。
猎魔人那该死的伶敏嗅觉,还能捕捉到她身上残存的“仲夏夜之梦”香水味。
香水味混着她自己的味道,变成了一种——危险的钩子。
突然,一道人影从巷子里跌跌撞撞地扑出来,拦住去路。
是个年轻贵族,一身华而不实的丝绸,脸涨得通红,眼睛里爬满了血丝,象是烧昏了头。
他死死盯着莎乐美,那眼神,象一头饿疯了的野狗看见了肉。
“找到了!我的夜莺!”
他的声音在抖,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渴望。
“我找遍了半个城,就为了再闻一次你的你的芬芳!
这是神的旨意!”
他往前凑,伸手就要去抓莎乐美的骼膊。
厌恶感像面具一样复在莎乐美脸上。
她向后一滑,人已经躲到了艾斯卡尔的身后。声音冷得能结冰。
“先生,你认错人了。”
“让开。”
那小贵族根本没听见。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股香味,艾斯卡尔在他眼里,恐怕连一团挡路的空气都不如。
“不!我不会再让你跑了!
你的味道在呼唤我—”
艾斯卡尔没说话。
他只往前站了一步。
就一步。
一堵沉默的石墙就这么堵在了贵族和莎乐美之间。
他甚至没碰剑。
只是微微低头,那双金色的竖瞳在煤气灯的阴影里,骤然缩成了一条线。
一种不祥的、属于食物链顶端的气息,无声地扩散开来。
艾斯卡尔的声音象是从坟墓深处挤出来的。
“她说了,让开。”
那股纯粹的、来自骨子里的恐惧,象一桶冰水从那贵族头顶浇下,瞬间就浇灭了他脑子里的火。
他盯着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晴,腿一软,牙齿咯咯地响,话都说不回。
“抱———抱—”
他挤出几个字,转身就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子的黑暗里。
莎乐美从艾斯卡尔背后探出头,看着那背影,叹了口气。
随即转向他,脸上是抹不掉的苦笑。
“看见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每天付你二百克朗。”
“有时候,你甚至什么都不用做。
往那一站,就是最好的驱虫剂。”
艾斯卡尔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好象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契约的一部分。”
嘴上这么说,但莎乐美刚才躲到他身后的那个动作,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不同于完成狩魔委托的满足感,正悄然滋生。
夜里的街面结了一层薄霜,踩上去,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转过街角,远处那栋灯火通明的宅邸映入眼帘。
艾斯卡尔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莎乐美立刻就感觉到了。
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
“你跟这里的主人有过节?
放心,客户不是他。”
城主府的管家拉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看见莎乐美时。
脸上立刻堆起一种训练有素的微笑。
“莎乐美大师,晚上好。
伊莲诺拉小姐等您很久了。”
他的视线随即越过莎乐美,钉在她身后的艾斯卡尔身上。
那一瞬间,管家的笑脸冻住了。
惊讶、厌恶、困惑,在他脸上轮番上演。
他显然认出了这个下午才被亨德里克城主打发走的“变种人”。
管家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又硬又冷。
他刻意不去看艾斯卡尔,只对着莎乐美说话,字里行间都是傲慢。
“大师,府内有卫队。
亨德里克大人不允许访客携带—私人护卫。”
莎乐美往前站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把艾斯卡尔挡在身后。
那一刻,她的气场沉下来,稳稳地压住了管家那点可怜的优越感。
她微笑着,但话里没有商量的馀地,“他不是护卫,是我的助手。
有些材料需要有力气的人搬。
而且,我的工作需要绝对的安静和安全,伊莲诺拉小姐同意了我所有的要求。”
她停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管家。
“或者,您想现在就去打扰城主,亲自问问他女儿的决定?”
(伊莲诺拉)
“伊莲诺拉小姐”这个名字象一道赦免令。
管家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就算再瞧不起猎魔人,他也不敢去招惹城主那个娇惯的独生女。
最终,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请跟我来。
那副样子,象是吞下了一只活苍蝇。
艾斯卡尔从头到尾没声,只用那双金色的眼晴看着。
看着莎乐美把他护在身后的样子,一幕不落地,全收进了眼底。
管家把他们领到二楼一间华丽的房间门口。
通报了一声,便躬身退下,走得飞快,好象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暖得发腻的空气,混着玫瑰精油和甜点的味道,几乎让艾斯卡尔的肺感到一阵刺痛。
房间中央,城主的女儿伊莲诺拉正来回兜着圈子,裙摆象一朵被风搅动的花。
她看见他们,象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木板,几步就冲了过来。
“莎乐美大师!你总算来了!
我感觉自己快要紧张得爆炸了!”
莎乐美没理会她的惊慌。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将那个叮当作响的皮箱“嗑”地一声,轻轻放在梳妆台上。
一连串玻璃器血碰撞的脆响。
她这才给了伊莲诺拉一个安抚的笑。
“别急,亲爱的小姐。
紧张也是一种力量。”
她的声音有种奇特的质感,能抚平毛躁的空气。
“我们不是要消灭它,是驾驭它。”
她的视线转向艾斯卡尔,朝房间最远的角落警了一眼。
那儿有张扶手椅,看着还算牢靠。
“艾斯卡尔,去那儿。
你就当自己是块石头,镇住这间屋子就行。”
艾斯卡尔点了下头。
他无声地走过去,高大的身躯靠上墙壁,很快就和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
变成一尊沉默的雕像。
莎乐美这才转回身,打开了她的皮箱。
那不是箱子,象个微缩的炼金实验室。
各种被塞住的瓶口一经拔开,无数种奇特的香气便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
却又被她用某种看不见的屏障,约束在梳妆台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专注,象在吟诵咒语。
“好了,伊莲诺拉小姐。
在为你挑选今晚的‘盔甲”前,我得知道你的‘战场”在哪。
你的‘敌人’是谁。”
“香水不是面具,是你灵魂的歌声。
告诉我,今晚,你想让他听见一首什么样的歌?”
伊莲诺拉的眼睛“”地一下亮了,这个问题仿佛拧开了一个阀门,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喷涌而出她激动地走了两步,双手紧握在胸前。
“哦,大师!不是歌谣,是一部史诗!
关于考验、勇气和—意外爱情的英雄史诗!
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丹德里恩先生的歌谣,您听过的!
《狮王雌豹》,英雄从龙爪下救出公主!
《风中之女》,骑士为了女术士独战强盗团!
我——我也要做那样的女主角!”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泛起得意的红晕。
“所以我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考验!
我雇了码头的三个小伙子,都是些缺钱的搬运工,我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今晚在紫藤巷扮演‘岁徒”!”
她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起来。
“他们会拦住我,说些粗鲁的话,看起来就象我遇险了!
而丹德里恩先生一一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一会有人约他从那儿经过!
我要亲眼看看,他会不会象他歌里唱的那样,为我站出来!
他不会打架,所以他必须用智慧和勇气!
这才叫浪漫,不是吗?”
在角落的阴影里,艾斯卡尔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伊莲诺拉的声音象一群蜜蜂在耳边喻喻作响,讲着一个他听过的最愚蠢的故事。
码头工人,假扮的岁徒,一个手无寸铁的诗人。
他见过有人为了一杯劣酒、一句口角就丢了性命。
而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却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
莎乐美始终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只是拿起一个空的水晶瓶,对着灯光,若有所思地转动着。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嘲笑,反而象一位经验丰富的战略家在听取战前汇报。
她一边听,一边从皮箱里拿出几条细长的、纸片般的“闻香条”。
打开一瓶深蓝色的小瓶子,用玻璃滴管吸取了一滴液体,滴在闻香条上。
然后轻轻地在空气中扇了扇。
“我明白了。”
莎乐美开口,她的声音平静而有条理,瞬间将伊莲诺拉从幻想拉回现实。
“一个‘美救英雄’的反向剧本。
你希望自己是那个‘奖品”,也是那个‘出题人’。
那么,你希望丹德里恩先生从你身上闻到什么?”
她没有等伊莲诺拉回答,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
“不能是纯粹的恐惧。
恐惧的气味是尖锐的,像铁锈和汗水,那会让他只想逃跑。
也不能是单纯的柔弱,那会让他觉得你只是个普通的、需要拯救的贵族小姐。”
她拿起另一瓶装着淡金色液体的瓶子,滴在了新的闻香条上。
“我们需要一种复杂的香气。”
她将闻香条递到伊莲诺拉鼻尖。
“你闻。
这是‘月光下的荆棘”
前调是夜茉莉的甜美,像征着你的诱惑和柔美。
但当你以为它只是一朵娇花时她顿了顿。
“”雪松和白胡椒的后调就会浮现出来。
那是一种辛辣的、带着挑战意味的气息。
它在告诉他:
我身处险境,但我并不软弱。
拯救我,你需要拿出真正的勇气和智慧来配得上我。’”
伊莲诺拉闻着那奇妙的香气。
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被莎乐美的专业性折服了。
连连点头: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艾斯卡尔靠在房间最远的阴影里,象一尊真正的石象。
当他听到伊莲诺拉那个幼稚的“计划”时。
他的内心充满了猎魔人式的、对现实极度了解所带来的鄙夷。
考验?
她管这个叫考验?
花钱雇几个搬运工演戏—
真正的岁徒会先割断她的喉咙,再抢走她手上那枚愚蠢的戒指。
丹德里恩?
他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高喊卫兵然后逃之天天。
这些人在城堡里待得太久,已经分不清故事和现实了。
真是可悲。
他抿紧了嘴唇,一丝冷硬的弧度出现在嘴角。
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是泥泞、鲜血和死亡,而在这里,危险居然成了一种可以购买和设计的消遣。
这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然而,当他的目光从天真的伊莲诺拉身上。
移到从容不迫的莎乐美身上时,他的想法开始转变。
说得象一门—学问。
“月光下的荆棘”
她不是在附和,也不是在欺骗。
她是在工作。
她把虚无缥缈的情绪,变成了可以闻到的气味。
就象我们把草药和怪物组织,变成能救命或杀人的煎药一样。
他看着莎乐美那双灵巧的手,看着她专注地调配那些瓶瓶罐罐,眼神锐利而精准。
他忽然意识到,她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一一都是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愚蠢的世界里。
依靠一门精湛、真实、不容丝毫差错的手艺活下去的匠人。
他的手艺,是剑术,是炼金,对付的是长着獠牙和利爪的怪物。
艾斯卡尔靠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莎乐美。
看着她用银镊子夹起一片干枯的叶片,在酒精灯的火苗上飞快一燎。
随即扔进白瓷研体。动作里有一种他熟悉的果断和精准。
她拿起一支玻璃瓶,举到光下,眯起眼,观察着里面液体的色泽。
那神情,象极了一个术士在决战前调配最后一瓶魔药。
她驾驭的,是人心里的怪物。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让猎魔人看待她的眼光彻底变了。
她不再只是个雇主,而是另一个领域的匠人。
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他眼中的那点鄙夷不知不觉地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审视的专注。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莎乐美。
“莎乐美大师,您说,他会喜欢吗?”
伊莲诺拉双手合十,眼睛里闪着不切实际的光。
“我听说丹德里恩先生最欣赏勇敢又有智慧的女人了!
所以我才想出这个计划的!”
莎乐美头也没抬,正用一根细长的玻璃棒,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小瓶里蘸取着什么。
“勇敢和智慧,小姐,不一定非得在冒险故事里找。”
她的声音很稳,和她手上的动作一样。
“它也能藏在一缕味道里。
别急,这支‘月下骑士”。
会用雪松的坚毅,中和掉你身上那股太甜的玫瑰味。”
艾斯卡尔的目光本能地扫过房间。
评估着窗户,门,每一个可能的威胁。
但他的视线很快就漂了回来,不自觉地,落回那个忙碌的背影上。
落在她的手上。
那双手,修长,稳定。
正在执行着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熟悉的仪式,艾斯卡尔见过战士的悍勇,法师的威严。
但这个女人身上那种近乎偏执的、对一门手艺的投入,却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引力。
那不是欲望。
是尊重。
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
他的视线从她灵巧的手指,滑到她专注的侧脸。
再到一缕因为俯身而从领口垂落的深红色卷发。
他忽然觉得,这幅画面—很安静。
“我让卫兵家的那个小子去教他们了,他们保证会演得很象!
艾斯卡尔先生,”
伊莲诺拉毫无预兆地转向他,“您是经验丰富的战士。
您说,什么样的‘恶棍’才最逼真?”
艾斯卡尔象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那种沉静中惊醒。
目光迅速从莎乐美身上移开,重新复上一层冰霜。
他皱起眉。
“真正的恶棍,不给你说话的机会。”
伊莲诺拉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
但就在这时,莎乐美抬起了头,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恰好迎上了他的目光。
艾斯卡尔立刻有些不自然地扭头,看向了窗外。
一切就绪。
他们离开城主府,走向那条叫“紫藤巷”的僻静街道。
伊莲诺拉按计划走在最前面,艾斯卡尔和莎乐美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巷子的阴影里果然钻出三个穿粗布衣的男人,散漫地围住伊莲诺拉。
他们努力想挤出凶恶的表情。
但躲闪的眼神、僵硬的动作,活象三个演砸了的整脚戏子。
艾斯卡尔连剑柄都懒得碰。
他只是靠在墙上,双臂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抬起,那双金色的竖瞳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可笑的“混混”,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评估。
象一个铸剑大师在看一个孩子用泥巴捏的玩具。
他甚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到听不见的冷哼。
莎乐美侧过身,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骼膊,朝他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有无奈,也有藏不住的笑意,象是在说:
“瞧,好戏开场了。”
就在这时,一阵鲁特琴的拨弦声响起,音色甚至因为弹奏者的紧张而有了一丝颤斗。
丹德里恩抱着他心爱的鲁特琴,从巷口另一端快步走了出来。
他显然是来赴约的,脸上还挂着准备好的、迷人的微笑。
但当他看清巷子里的情景。
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围着他心仪的女士一一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哦,见鬼——卫兵!
这里有”
他的第一反应是高喊卫兵,甚至本能地想把鲁特琴挡在身前当做盾牌。
这是一个吟游诗人面对暴力时的真实反应。
但他的话喊到一半就卡住了。
因为他看到,被围在中间的伊莲诺拉虽然脸色发白。
但眼神深处并没有真正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期待?
甚至在他出现后,还朝他投来一个焦急又鼓励的眼神。
丹德里恩脑中那根名为“戏剧”的弦被拨动了。
他立刻闭上了嘴,脑子飞速运转。
伊莲诺拉见他似乎误会了,急忙压低声音。
又怕“歹徒”听见,慌乱地解释道:
“丹德里恩先生!
别怕!这是这是我安排的
一个—小小的—
“考验!”
丹德里恩瞬间接过了话头,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他所有的思路。
他明白了!
天呐,这简直是戏剧女神的馈赠!
他立刻收起了所有惊慌,脸上重新绽放出比刚才还要夸张十倍的光彩。
仿佛一位刚刚登上舞台中央的首席男主角。
他没有象英雄一样大喊“放开那个女孩!
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对着那几个还在努力扮演恶棍的“演员”夸张地行了一个宫廷屈膝礼。
然后用他那富有穿透力的吟唱语调大声宣布:
“啊,我忠实的朋友们!
感谢你们为我安排了如此戏剧性的会面!”
“伊莲诺拉小姐,我亲爱的百合,你的考验我收到了!
你总是如此别出心裁,想看看我是否会为你谱写一首名为《街头恶龙与白马王子》的新歌谣!”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
将几枚金币塞到那个目定口呆的混混头子手里。
“这是你们的报酬,我亲爱的戏剧演员们!
演得不错,很有气势!
现在,作为剧情的一部分。
你们应该退下了,好让男女主角进行浪漫的对话。”
他的吟唱和表演迅速吸引了几个路过的市民驻足围观。
然而,那个头目纹丝不动,甚至没有看一眼丹德里恩递过来的钱袋。
一个冰冷、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从巷子的阴影中传来,打断了丹德里恩的表演。
“卫队的士兵,不收贿赂。”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紧身衣。
腰间佩戴着家族长剑,身后还跟着两名手持长戟的城市卫兵。
他一出现,那三个“混混”立刻挺直了腰板。
站姿变得标准而肃杀,彻底褪去了伪装。
现场的氛围瞬间从一场闹剧,凝固成了真正的对峙。
马利克的目光像冰锥一样越过惊慌失措的伊莲诺拉,直刺丹德里恩。
“吟游诗人,你竟敢在夜间骚扰亨德里克大人的千金。
现在,我以城市卫队队长的名义,怀疑你图谋不轨。,“不!
马利克,这是个误会!
是我—”
伊莲诺拉急忙想要解释,但马利克粗暴地打断了她。
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虚假的关切。
“伊莲诺拉小姐,你太单纯了,被这种油嘴滑舌之徒蒙骗了。
到我身后来,这里很安全。”
他的话语,瞬间将伊莲诺拉从“导演”变成了需要被保护的“受害者”。
完全剥夺了她的话语权。
丹德里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舞台。
闯进来一个不按剧本演出的、手握权力的真正恶棍。
他的口才再一次遇到了铁壁,气氛剑拔弩张。
莎乐美侧过身,她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铄着危险的光芒。
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混合着无奈与调侃的语气对艾斯卡尔说:
“看来,我雇的‘驱虫剂”。
要亲自下场清理一只不请自来的‘甲虫’了。”
说完,莎乐美的手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请求的意味。
轻轻握住了艾斯卡尔那肌肉结实、布满薄茧的手臂。
这个动作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无声的信号一“该我们了”。
艾斯卡尔低头,看了一眼她握着自己手臂的、那只白淅而修长的手。
他没有抽开。
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恩”,作为回应。
下一秒,艾斯卡尔向前踏出一步。
就这一步,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
正好挡在莎乐美和伊莲诺拉身前,将马利克那充满压迫性的目光彻底隔断。
他没有拔剑,只是平静地看着马利克,开口道:
“卫队队长,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的剑最好待在剑鞘里。”
他的语气平淡如水,却带着一股钢铁般的、不容置疑的分量。
艾斯卡尔的介入让马利克无法轻易动用武力。
他认识这个猎魔人,知道对方的实力。
而且他和传说中的叶奈法可能还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场面瞬间陷入了微妙的僵持,而这短暂的僵持。
为“语言”的再次登场创造了条件。
莎乐美从艾斯卡尔宽阔的臂膀后走出,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从容的微笑。
她直视着脸色阴沉的马利克。
“马利克队长,真是尽忠职守。
不过,这么多市民都看着呢。”
她优雅地环视了一圈被吸引过来的路人。
“您这样‘保护”城主千金,强行干涉她的私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想凭借卫队队长的身份,逼迫伊莲诺拉小姐接受您的追求呢。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
剖开了马利克伪装的外壳,精准地刺向了他最在意的“荣誉”和“脸面”。
丹德里恩是何等人物,他立刻领会了莎乐美为他创造的完美舞台。
他收起所有的紧张,换上更加夸张、更加深情的表情。
对着马利克抚胸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恍然大悟”的喜悦。
“尊贵的马利克队长,您这哪里是在为难我。
您分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考验我对伊莲诺拉小姐的爱是否坚定!
您想看看,面对权力和刀剑的威胁,我是否还有勇气守护在她身边!
这是一场多么高尚、多么充满骑士精神的考验啊!”
丹德里恩彻底扭转了局势。
他把马利克的霸凌行为,重新包装成了对“爱情的考验”
现在,如果马利克继续抓人,就坐实了自己是“考验失败”后恼羞成怒的小人;
如果他退缩,就等于默认了丹德里恩通过了这场“高尚的考验”。
在众目之下,马利克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他不能在公众面前承认自己是出于嫉妒,这有损他的贵族体面。
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身后的两名卫兵也感受到了队长的怒意,向前踏了一步,长戟的尖端在煤气灯下闪着寒光,“伶牙俐齿的骗子。”
马利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丹德里恩。
“城市的安宁不容许你们这种人来破坏。
把他给我抓起来!”
就在卫兵即将行动的瞬间,一直沉默如石象的艾斯卡尔动了。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移动脚步。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金色的竖瞳在阴影中转向马利克。
声音低沉、平静,却象墓穴的寒风,精准地钻进马利克的耳朵里:
“队长先生。”
艾斯卡尔的声音不大,却让现场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我认得你家族的徽记。
守卫很严密,但总有换班的死角。
你晚上睡觉的窗户朝南,对着花园,对吗?”
这番话与眼前的情形毫无关系,却让马利克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这不是威胁,这是陈述。
一个猎魔人在陈述他观察到的事实,就象屠夫在描述一头猪的哪个部位最好下刀。
艾斯卡尔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
“我只是个路过的猎魔人,拿钱办事。
但如果我的雇主和她的朋友在这里受了惊吓。
我或许会觉得,我的契约完成得不够完美。
那样的话,我就得做点什么来弥补。”
他顿了顿,金色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待死物的冰冷。
“没人会找到证据。
只会有一个贵族家庭在某天早上,发现他们的继承人睡得比平时更沉一些。
永远地。”
这才是猎魔人真正的威胁。
不是街头的决斗。
而是来自黑暗中的、无法防御的、绝对的死亡宣告。
实际上,在昨天晚上送莎乐美回家后,艾斯卡尔就去踩点了。
这是一个老练的猎魔人在面对危险的必要警剔。
马利克看着艾斯卡尔那双非人的眼晴,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
他毫不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
他握着剑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
他不是输给了丹德里恩的口才,也不是输给了莎乐美的智慧。
他是输给了自己那条还想继续活下去的命。
“—我们走。”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然后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屈辱的表情。
头也不回地带着卫兵,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危机解除。
莎乐美这才松开一直握着艾斯卡尔手臂的手。
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真诚而明亮的微笑,轻声说:
“谢谢你,我的———助手先生。”
艾斯卡尔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但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沉默,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
巷子里,危机已经解除。
伊莲诺拉看着丹德里恩,满脸崇拜,又带着一丝愧疚,正要坦白。
“丹德里恩,对不起,我只是想考验—”
“嘘。”
诗人一根手指按在她唇上,随即握住她的手。
用他那能让蜜糖都感到羞愧的嗓音开始吟唱:
“考验?
我亲爱的,这怎能算考验?
暴雨考验橡树,是为了让它的根扎得更深!
寒风考验雄鹰,是为了让它的翅膀更有力!
你不是在考验我,你是在为我们的爱情史诗,添上最浓重的一笔!
我怎会不喜欢?我只觉得—我爱你更深了!”
伊莲诺拉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彻底缴械投降。
阴影里,艾斯卡尔几乎是目定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就在片刻之前,他用最原始的死亡威胁,解决了一个真正的敌人。
那过程冰冷,高效,是他熟悉的世界。
而现在,这个吟游诗人,正用最华丽的谎言。
去“拯救”一个被自己的天真困住的女孩。
他看着丹德里恩和伊莲诺拉相拥,又警了一眼旁边莎乐美那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表情里混着无奈和了然。
一股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的力量,是斩断麻烦的钢剑,锋利,致命。
丹德里恩的力量艾斯卡尔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又抬头看向那个诗人他的力量,是一根精巧的绣花针。
用虚假的丝线去缝合现实划开的伤口,让那伤口看起来甚至比原来更漂亮。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荒谬,却又严丝合缝。
丹德里恩和伊莲诺拉携手离去,消失在街角,空气里还飘着诗人夸张的誓言。
莎乐美朝艾斯卡尔耸了耸肩。
“看到了,我的保镖先生?”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
“有时候,一场拙劣的戏剧,反倒会引来不请自来的观众。
诗人的舞台剧,终究还是需要猎魔人的现实来压轴。”
艾斯卡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恩”。
丹德里恩浮夸得让人牙酸,但他确实—用他的方式保护了那个女孩。
就在这时,猎魔人的本能让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像箭一样射向不远处城主府的屋顶。
月光下,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正沿着屋脊飞速移动。
那动作很象杰洛特,但又有点不一样。
他用力眨了下眼。
再看时,屋顶上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瓦片在反射月光。
是凯克吗?
那小子—
他皱起眉,大概是眼花了。
“怎么了?”
莎乐美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艾斯卡尔摇摇头,收回目光。
“没什么,看错了。”
他送莎乐美回她的住处。
古勒塔的夜空格外清澈,冰冷的月光象水银一样泼洒下来。
初冬的寒气在屋顶和栏杆上凝成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薄霜,闪着水晶似的光。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无话。
寂静的街道上,只有靴子踩上薄霜的“喀”声,一声,又一声。
那声音不突兀,反而象某种节拍,伴随着两人同步呼出的白色雾气,融入夜色。
在这样清冽的空气里,猎魔人的嗅觉能轻易捕捉到她身上的味道。
干燥的松木,古老书卷,还有今晚那支香膏的馀韵。
那味道不再仅仅是一种气味,更象一个证明,证明了她那份令人敬佩的、将虚无化为有形的手艺。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时而分离,时而因转弯而短暂地交叠。
艾斯卡尔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碰在一起,又分开。
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就象他不知道这条巷子会通向何方。
但这种未知,第一次没有让他感到警剔。
反而让他觉得这条路似乎可以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