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层薄纱，慢慢裹住弄堂。

今天小胖早早就把汽轮机厂的餐送过去，把空饭盒带回来了。

铝饭盒摞在八仙桌旁，泛着旧旧的银亮，林建军握着把棕毛刷子，蘸着肥皂水，一下下刷着饭盒里的油星子，泡沫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水泥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慢点刷，别把饭盒刷漏了。”

林国强蹲在旁边，手里也攥着个饭盒，是汽轮机厂的，印着“东海汽轮机厂”的蓝字，边角磕出个小坑，“这饭盒还能用好几年，别糟塌了。”

“知道了爸。”

林建军应着，动作轻了些。

肥皂水的味道混着煤炉的烟火气，飘在空气里，不呛人，反而透着股亲切的家常味。

灶台上的铝锅还温着，里面是明天给汽轮机厂准备的肉汤，肉香顺着锅盖的缝隙钻出来，勾得人心里发暖。

赵桂英坐在新缝纴机前，指尖捏着块藏青色粗布，正缝“搭伙登记本”的布封皮。

银灰色的机身在霞光里亮着，“咔嗒咔嗒”的声响比老蝴蝶牌轻脆，针脚走得又直又匀。

她时不时抬头看眼父子俩，嘴角带着点笑。

“建军他爸，你看这针脚还行不？”赵桂英举起缝了一半的布封皮，上面用粉笔画着“搭伙登记”四个字的轮廓，“等缝好了，把街坊的签名都整进去，看着也规整。”

林国强还没回话，突然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饭盒，用围裙擦了擦手：“张主任说政策快松了，咱是不是真该办个执照？”

这话一出，天井里瞬间静了。

林建军手里的刷子停在半空，肥皂水顺着刷毛滴在饭盒里，“啪嗒”一声。

赵桂英也停下了缝纴机，针还扎在布上，眼里闪过点尤豫，又藏着期待。

以前总觉得个体户是“摆小摊”，要是能有执照，才算真的“正经做事”。

林建军把刷子往盆里一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泡沫：“爸，我早打听了。之前跟容总聊天，他说上面有风声，明年可能要让个体户正经注册，办执照不用象以前那么难。”

他往弄堂口瞟了眼，傍晚的弄堂静下来，只有谁家的收音机在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声音飘得老远，“咱现在先把口碑做扎实，街坊认可，厂里信任，到时候一申请，肯定能过。”

“真能成？”林国强还是有点不放心，之前在红旗饭店当临时工，见多了对个体户的白眼，“不会又象以前似的，办个手续要跑断腿吧？”

“不会。”林建军说得笃定，想起张主任临走前说的“按规矩来，没人为难”，又想起街坊们帮腔时的热络，“张主任都松口了，还说让咱想开店先跟里委说。再说咱有街坊的签名，有容总的交情，还有这踏实的买卖，怕啥？”

“哐当”一声，是小胖推着永久牌自行车进了弄堂。

车后座的保温桶还没卸，他额头上沾着汗，气喘吁吁地说：“建军哥，百货公司的饭盒送完了。对了，前一会儿送汽轮机厂的时候容总还问呢，说明天能不能多送两份肉汤，夜班工人说昨天的汤鲜。”

听见聊执照的事，小胖凑过来，眼里亮闪闪的：“建军哥，明年办了执照，咱这就不是‘搭伙饭’，是正经馆子了吧？到时候我还跟着您干，再也不怕人说‘送外卖没出息’！”

林建军拍了拍小胖的肩，笑着说：“放心，到时候给你整个‘配送队长’的名头，让你管着送菜的事。”

小胖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我现在就多练骑车，以后送菜更快，不眈误事！”

赵桂英看着三个男人聊得热乎，转身进了屋，端出三碗玉米糊糊，还有碟咸菜。

咸菜是她自己腌的，切得碎碎的，拌了点香油。粗瓷碗放在八仙桌上，糊糊冒着热气，映着最后一点霞光，暖得人心头发软。

“先吃点垫垫，等会儿再热肉汤。”赵桂英把碗推到三人面前，“就算以后赚了钱，也不能忘了过日子的本分，玉米糊糊配咸菜，比啥都养胃。”

林国强端起碗，喝了口糊糊，咂着嘴说：“还是你做的糊糊香，比食堂的稀粥强十倍。”

他看了眼墙上贴的旧报纸，是去年的《东海晚报》，上面“计划生育好”的标题还清淅，“以前总担心你和建军受委屈，现在有了机子，有了盼头，我这心里也踏实了。”

林建军喝着糊糊，目光落在天井里的物件上。

新缝纴机的防尘罩被风掀起个角，银灰色的机身闪着光；铝饭盒码得整整齐齐，像小山似的；永久牌自行车靠在墙边，车把上还缠着防滑的胶布。

自己现在也算是走上正轨了，不知道这个年代的沉芸在做什么？

煤炉里的火还旺着，铝锅里的肉汤“咕嘟”响了声，香味更浓了。

林建军放下碗，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

奶白色的汤里，肉块浮上来，油星子在表面轻轻晃。

他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的遗撼，想起父亲醉酒后的叹息，再看看现在父母的笑脸，心里笃定。

这一世，不仅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还要把“好再来私房菜”做成正经生意，让爸妈能挺直腰杆，身体健健康康，让街坊能放心搭伙，让自己再也没有遗撼。

暮色彻底沉下来，弄堂里的灯亮了。

林国强还在借着外面偷进来的微弱灯光刷剩下的饭盒，赵桂英继续缝她的布封皮，小胖在旁边帮着递线轴，缝纴机的“咔嗒”声、刷子的“沙沙”声、肉汤的“咕嘟”声，混在一起，成了最动听的家常小调。

“这以后要是真的拿到证开正经饭店，就凭你爸会的那几道拿手菜恐怕远远不够啊。”

赵桂英有些烦心起来。

林国强在旁边继续收拾着饭盒，也有些担心。

“建军，你上次说做响油鳝糊当招牌菜，这时候确实正当季，但这鳝鱼可不是那么好抓的，明儿赶早咱们去碰碰运气。但是我先声明啊，那说的那什么响油鳝糊我还真不太了解，你会做？”

“爸，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儿子做鳝鱼可是有绝活。”

林国强微微点头，对于儿子的本事，他已经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