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强蹲在灶台边，烟卷燃到了滤嘴也没察觉，烟灰簌簌落在煤饼堆上，黑黢黢的煤饼还沾着点白灰，是今早刚从煤店拉的，码得整整齐齐占了半个墙角。

“把你们的收支记录拿出来看看。”张主任的声音没之前那么冲，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硬气，他把黑皮本往八仙桌上一放，金属搭扣“咔嗒”响了一声，“别跟我说没记，这么多饭盒，天天送，不可能没数。”

林建军早有准备，转身进里屋，从床板下摸出个牛皮纸帐本。

封面是用旧布缝的，边角磨得起毛，里面每页都用铅笔写得工工整整，偶尔有涂改的地方，用橡皮蹭得泛白。

他捧着帐本出来时，指腹还沾了点铅笔灰，蹭在蓝布褂子上，不太显眼。

“张主任，您看，都在这儿记着呢。”林建军把帐本摊在八仙桌上，桌腿有一只垫了块青砖头，是之前林国强怕桌子晃荡找的，这会儿帐本一铺，纸页跟着微微倾斜。

他指着第一页的明细，声音放得稳：“王阿婆，每天中午搭伙，5两粮票加 3毛现金，这是她昨天刚结的，您看这签名；胡大哥是汽轮机厂的，家里孩子多，每周订 25斤粮票的菜，给 15块现金，记在这儿……”

张主任没看那些街坊的记录，手指顺着纸页往下滑，停在一行写着“汽轮机厂夜班饭25份”的字上，指尖重重一点：“这二十多份也是搭伙？”

他抬眼盯着林建军，眉头又皱起来，“厂里工人跟你非亲非故，你天天送几十份，这就是卖饭，不是搭伙！”

“卖饭”两个字一出口，赵桂英“呀”地轻呼一声，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林国强赶紧掐了烟，站起来想辩解，却被林建军用眼神拦住。

他知道，这会儿急着反驳只会更糟。

林建军往前凑了半步，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股笃定：“张主任，您误会了。汽轮机厂的夜班工人，食堂晚上不开门，他们要么啃冷馒头，要么去远地方找吃的，容总跟我提了一嘴，说工人夜班没热饭吃，干活没力气，我这才答应帮忙做的。”

他指着帐本上“本月盈利”那栏，用铅笔写的“46块 5毛”被圈了个红圈，是赵桂英昨天算完特意画的。

“您看，这是上月的盈利，就 46块 5毛，给我妈买那台蜜蜂牌缝纴机的零头都不够。要是真想卖饭赚钱，哪能就赚这么点？我这收的钱，刚够每天买肉买菜，煤饼钱都得从家里贴。”

说着，林建军往缝纴机那边指了指。

林国强刚才正好固定好，还没往楼上搬。

银灰色的机身在天光下亮着，防尘罩被掀开一角，能看见机头上的“蜜蜂”商标。

“那机子就是用这钱买的，自己还贴了不少，我妈之前的蝴蝶牌被我卖了凑钱盖这个灶台，现在赚了辛苦费，先给她补上，您说我要是想投机倒把，能先想着给我妈买机子吗？”

张主任的目光跟着飘到缝纴机上，又转回来翻帐本，手指划过那些记着“粮票 xx两”“现金 xx毛”的字迹，动作慢了些。

他翻到最后一页，看见林国强写的“食材采购记录”，每天买多少肉、多少菜、花多少钱，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煤饼 3毛/块，买 20块”都标得明明白白。

“这是搭伙登记本，街坊们都签了名，您要是不信，能去问。”林建军又从灶台边拿过个小本子，上面是街坊们的签名，有的写得工整，有的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还有几个不会写字的，按了红手印，“都是街坊自愿来搭伙的，没人逼他们，收的钱也都是商量好的，比食堂便宜，还比食堂实在。”

张主任翻了翻搭伙登记本，又看了看帐本上的采购记录，眉头慢慢舒展开，却没完全松口。

他把帐本合上，指尖在封面上蹭了蹭，语气缓和了些：“就算是帮工，也得注意分寸。现在区里查得严，总有人盯着这些事，别让人抓着把柄说闲话。”

林国强赶紧接话：“您放心，张主任！我们肯定注意，绝不多收钱，也不糊弄街坊，就踏踏实实帮着搭伙，不给您添麻烦！”

他说着，又摸出烟盒，想给张主任递烟，手伸到一半又想起之前张主任没接，又缩了回去，有点尴尬。

张主任没在意，拿起黑皮本，往骼膊上一夹：“行了，帐本我看过了，心里有数。以后要是有人问，你们就说是帮街坊和厂里工人搭伙，别让人误会。”

他顿了顿，扫过天井里的灶台和码得整齐的饭盒，又补了句，“要是真想把这事做长久，以后多注意卫生，食材来源也记清楚，别出岔子。”

“最好能弄间正儿八经的铺子，做着也踏实。”张主任站起身，准备离开。

赵桂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去灶台上拿搪瓷缸，想给张主任倒热水，张主任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说着就往弄堂口走，中山装的后襟被风掀起个角，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叮嘱，“要是有啥情况，先跟里委说一声。”

看着张主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赵桂英腿一软，坐在了八仙桌旁的小凳上，手还在抖：“可吓死我了，刚才还以为要被查了呢。”

林国强也松了口气，重新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多亏了建军，沉着，要是我，早跟这老家伙吵起来了。”

林建军拿起帐本，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里屋。

出来时，看见煤炉上的铝锅凉了，就走过去添了块煤饼，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暖烘烘的。

“妈，爸，别担心了，张主任这是没真要找茬，就是按规矩问问。”

他笑着说，“以后咱们把帐记更清楚，搭伙的签名多攒点，就算再有人问，也有话说。”

赵桂英点了点头，起身去捡地上的抹布，又去擦八仙桌，手指碰到刚才张主任坐过的地方，还带着点馀温。

只是，在这天井里搭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不管怎样，这关算是过了，虽然张主任没完全认可，但也没再追究，接下来，只要把口碑做扎实，等政策再松点，办执照的事就有希望。

林建军清楚，看看时间，应该很快就会全面放开个体户注册了。

“差点忘了！”

就在这时，张主任忽然再次返回，所有人再次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