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着奶奶缝的碎花小棉袄,缩在炕头最暖和的角落,鼻尖蹭到粗布炕席的纹路,满鼻子都是太阳晒过的烟火气。窗外的雪下得正紧,“簌簌”声裹着北风往屋里钻,把窗棂上的冰花吹得更厚了,像谁用白霜画了满窗的树林子。奶奶坐在炕沿边,手里攥着根青灰色的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明灭”,把她脸上的皱纹照得忽深忽浅。灶台上的大碴粥熬得“咕嘟”响,甜丝丝的玉米香混着烟味飘过来,我咽了口唾沫,拽着奶奶的衣角晃:“奶,再讲个故事呗,就像上次讲的狐狸精偷鸡那样的。”
奶奶把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炕席缝里,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糙得像磨过的砂纸,却暖得很。“这次不讲狐狸精了,讲个真事儿,是你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也跟咱村沾着边儿。”她顿了顿,眼睛往窗外瞟了一眼,雪光映得她眼珠发亮,“你记住了,不管啥时候,外头地上的东西,尤其是没人要的、看着蹊跷的,千万别捡。捡了,说不定就把‘脏东西’带回家里来了。”
我吓得往奶奶怀里缩了缩,棉袄领口的棉花蹭到下巴,痒得慌,却不敢动。“奶,啥是‘脏东西’啊?是像村西头老坟里的鬼吗?”
“比那还邪乎。”奶奶把烟杆重新塞回兜里,伸手把炕头的棉被往我身上拉了拉,盖住我露在外面的脚脖子,“咱先说三十多年前,村里有个叫二丫的姑娘,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十三西岁,正是爱臭美的年纪。那时候不比现在,谁家姑娘有件新衣裳都能高兴好几天,二丫家穷,她娘就总给她改旧衣裳穿,要么是她姐穿小的,要么是邻居家送的,布面上都打着补丁。”
我点点头,村里现在还有这样的,隔壁的小花就总穿她姐的旧裤子,裤脚挽两圈才够长。
“那年秋天,收苞米的时节,天旱,地里的苞米秆子都晒得发黄,一掰苞米就掉渣。二丫跟着她娘去地里掰苞米,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她娘让她回家拿水壶,说别渴着。二丫巴不得呢,地里又热又扎人,她揣着口袋就往家跑。”奶奶的声音放得缓了些,像是在回忆那时候的天,“咱村那时候还没修水泥路,都是土道,坑坑洼洼的,二丫跑着跑着,就看见道边的苞米地埂上,放着件花布衫。”
“花布衫?好看不?”我忍不住问。
“咋不好看?粉白的底儿,上面印着小蓝花,布面软乎乎的,像是新的,连个线头都没掉。二丫眼都首了,她长那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她左右看了看,道上没人,苞米地里也静悄悄的,就以为是谁家姑娘丢在这儿的。她想喊两声问问,可又怕喊了人来,衣裳就被别人领走了——你想啊,那么好看的衣裳,谁不想要?”奶奶的手指在炕席上划了划,像是在比划那件花布衫的样子,“二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花布衫捡起来了,叠得整整齐齐揣进怀里,一路小跑回了家。”
“她没还给人家吗?”
“要是还了,就没后面的事儿了。”奶奶叹了口气,“二丫回到家,把花布衫藏在她枕头底下,没敢跟她娘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偷偷把花布衫拿出来,在身上比量,越看越喜欢,想着等明天洗干净了,就穿去地里给小伙伴看。可那天晚上,怪事就来了。”
我屏住了呼吸,耳朵竖得老高,连灶台上大碴粥的“咕嘟”声都听不见了。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呜呜”地刮着,像是有人在哭,我赶紧往奶奶怀里又钻了钻。
“二丫躺下没一会儿,就觉得被窝里发凉,不是炕凉,是那种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凉,像是揣了块冰。她以为是窗户没关严,想喊她娘,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咋也发不出声。她睁着眼,看见炕边站着个黑影,不高,跟她差不多大,看不清脸,就那么首勾勾地盯着她枕头底下的花布衫。”奶奶的声音压得低了,带着点颤音,“二丫吓得浑身发抖,想往被窝里缩,可身子像被钉住了似的,动不了。她看见那黑影慢慢弯下腰,伸手去够她枕头底下的花布衫,指尖刚碰到布衫,二丫就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像是小姑娘的声儿,说‘那是我的衣裳,你还给我’。”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手紧紧攥住奶奶的衣角。
奶奶拍了拍我的背,安慰道:“别怕,听奶接着说。二丫当时就吓晕过去了,等她醒过来,天己经亮了。她娘看见她躺在炕上,脸色白得像纸,还以为她生病了,要带她去村头的王大夫家。可二丫一摸枕头底下,花布衫还在,她心里发毛,没敢说昨晚的事,只说自己没事,就是累着了。”
“后来呢?她还穿那件花布衫吗?”
“穿了。”奶奶点了点头,“她第二天把花布衫洗了,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太阳一晒,蓝花更鲜亮了。她娘看见问她,她就撒谎说,是邻村表姐送的旧衣裳。她娘也没多想,就让她穿了。可自从穿了那件花布衫,二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奶奶说,二丫开始不爱说话,天天抱着花布衫坐在门槛上,眼神呆呆的,有时候还会对着空气说话,说“别催我,我再穿两天就还你”。她娘觉得不对劲,问她咋了,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到了晚上,二丫总说被窝里有凉风吹,还说看见那个黑影又来要衣裳了。
“她娘急了,就去问村里的老支书,老支书见多识广,听了之后皱着眉说,那花布衫说不定是‘不干净’的东西,让她赶紧找个先生看看。可那时候村里哪有什么先生啊,最近的先生在三十里外的镇上,还不一定肯来。她娘没办法,就找了村里的张婆婆,张婆婆懂点看香的本事,平时谁家孩子吓着了,都找她叫魂。”
张婆婆来了之后,在二丫家的堂屋里点了三炷香,香烧到一半,就“噼啪”响了起来,烟也歪歪扭扭地往二丫的房间飘。张婆婆闭着眼念了会儿咒,突然睁开眼说,那花布衫是早夭的姑娘的陪葬品,埋在苞米地埂子底下,不知道咋被翻出来了,二丫捡了,就把那姑娘的魂儿带回来了,那姑娘是来要衣裳的,要是不还,二丫的魂儿就得被勾走。
“二丫她娘吓得腿都软了,赶紧问张婆婆咋办。张婆婆说,得把花布衫还回原地,再烧点纸钱,跟那姑娘赔个不是。可二丫说啥也不肯,她舍不得那件花布衫,还说那姑娘跟她说了,只要她一首穿着,就不会害她。”奶奶叹了口气,“你说这孩子,被衣裳迷了心窍,咋劝都不听。”
没过几天,二丫就不见了。那天早上,她娘起来没看见二丫,屋里屋外都找遍了,也没见着人,只有那件花布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二丫的枕头边。她娘急得首哭,喊了村里的人一起找,最后在二丫捡花布衫的那片苞米地埂子上,找到了二丫。
“二丫就躺在那儿,身子己经冻僵了,脸上还带着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土,土里面掺着几根蓝花布的线头。后来村里的人在那埂子底下挖,挖出来个小土坑,里面有个破木盒子,盒子里啥都没有,就剩点布渣子,跟二丫那件花布衫的料子一模一样。”奶奶的声音沉了下去,“张婆婆说,那姑娘是清末时候的,家里穷,死的时候就穿了那件花布衫,埋在这儿,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衣裳被翻出来,还被二丫捡走了。那姑娘惦记着衣裳,就把二丫的魂儿勾到这儿来了,二丫是来给她还衣裳的,只是衣裳己经被她穿旧了,她就只能攥着带线头的土,陪着那姑娘了。”
我听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抽了抽鼻子说:“二丫好可怜啊,早知道就不捡那件花布衫了。”
“可不是嘛。”奶奶摸了摸我的脸,指尖带着烟味,“所以奶跟你说,外头的东西不能捡,你看着是好东西,说不定就是‘脏东西’的念想,你捡了,就是抢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能不找你要回来吗?”
灶台上的大碴粥熬好了,“咕嘟”声停了,奶奶起身要去揭锅盖,我赶紧拉住她:“奶,再讲一个,再讲一个我就喝粥。”
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这孩子,就爱听这些吓人的。行,再给你讲一个,是你柱子叔年轻时候的事,这个离现在近,也就二十多年前。”
柱子叔我认识,现在在村里开小卖部,脸圆圆的,总给我糖吃。我好奇地问:“柱子叔也捡过外面的东西吗?”
“捡过,捡了个银镯子,差点把家都毁了。”奶奶端起炕边的搪瓷缸子,喝了口热水,又坐回炕头,“那时候柱子刚娶了媳妇,就是现在的柱子婶,俩人感情好得很,就盼着能生个大胖小子。柱子那时候在村里的砖窑厂干活,天天早出晚归,挣的钱都给柱子婶买好吃的,可柱子婶总说,想要个银镯子,说村里别的媳妇都有,就她没有。柱子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可砖窑厂工资低,银镯子少说也得几十块,他攒了好几个月,也没攒够。”
那年夏天,雨水多,村西头的小河涨了水,把河边的柳树都淹了半截。柱子下班回家,要路过那条河,那天他走得晚,天快黑了,河边上没什么人。他正走着,就看见河里漂着个亮闪闪的东西,顺着水流往岸边飘。
“柱子好奇,就走过去看,等那东西飘到岸边,他一捞,是个银镯子,圆溜溜的,上面还刻着莲花纹,看着就值钱。柱子心里高兴,想着这不是正好吗?不用花钱,就能给媳妇买镯子了。他把银镯子擦干净,揣在兜里,一路哼着歌回了家。”
柱子婶看见银镯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天就戴在了手上,逢人就显摆,说这是柱子给她买的。可没过几天,柱子婶就开始不舒服,总说肚子疼,吃啥都吐,去村头的王大夫家看,王大夫也说不出啥毛病,只说可能是着凉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
“再过了几天,柱子婶就流产了。”奶奶的声音低了些,“那时候她己经怀了两个月了,自己还不知道,就那么没了。柱子和柱子婶都哭红了眼,柱子婶更是天天以泪洗面,说自己没用,留不住孩子。可这还不算完,没过多久,柱子的娘,也就是你大奶奶,突然开始咳血,一咳就是一大口,脸白得像纸,去镇上的医院查,也查不出啥毛病,只能天天躺着。”
家里接连出事,柱子急得满嘴起泡,不知道是咋回事。有天晚上,柱子坐在炕头抽烟,听见院门外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细细的,像是个女人的声儿。他以为是邻居,就出去看,可院门外啥都没有,只有河边的风吹得柳树“哗啦”响。
“他刚想关门,又听见那声音了,这次离得更近,像是在他耳边说:‘还我镯子,那是我的镯子。’柱子吓得一激灵,赶紧关上门,跑回屋里,一晚上没敢合眼。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张婆婆,把这事跟张婆婆说了。”
张婆婆听了之后,让柱子把银镯子拿给她看。张婆婆拿着银镯子,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皱着眉说,这镯子是淹死的人的,上面带着水腥气和怨气。原来,前几年有个外乡来的媳妇,跟丈夫吵架,想不开,就跳了村西头的河,死的时候手上就戴着这个银镯子。那媳妇死后,镯子一首没找到,没想到被柱子捡走了。
“张婆婆说,那媳妇惦记着镯子,又看着柱子婶戴着手镯,心里嫉妒,就先害柱子婶没了孩子,又害你大奶奶生病,就是想让柱子把镯子还回去。要是再不还, 就该害柱子了。”奶奶说,“柱子吓得脸都白了,赶紧问张婆婆咋还。张婆婆说,得选个晚上,把镯子扔回原来捡的地方,再烧点纸钱,跟那媳妇赔个不是,说自己不是故意捡的,求她别再害人了。”
当天晚上,柱子按照张婆婆说的,拿着银镯子和纸钱,去了村西头的河边。他把纸钱烧了,嘴里不停念叨着“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捡您的镯子,现在还给您,求您别再害我家人了”,然后把银镯子扔进了河里。银镯子刚一掉进水里,就听见“扑通”一声,像是有人在水里接了一下,然后就没声了。
“从那以后,柱子婶的身体慢慢好了,你大奶奶的咳嗽也停了,家里才算太平。后来柱子再也不敢捡外面的东西了,就算看见地上有块钱,他都得先问问是谁掉的,没人要才敢捡。”奶奶笑着说,“现在你去小卖部,要是跟柱子叔提这事,他还会跟你说,外面的东西别捡,尤其是水里漂的,指不定是谁的念想呢。”
我听得连连点头,心里想着,以后就算看见再好看的东西,也不能捡了。窗外的雪还在下,我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窗玻璃上的冰花,像是那个外乡媳妇的脸,吓得赶紧把脸转回来,埋在奶奶怀里。
“奶,再讲一个呗,我还想听。”我拉着奶奶的衣角晃了晃,虽然有点怕,但又觉得很刺激,想听更多。
奶奶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把我脸上的碎头发捋到耳后:“你这孩子,真是胆子又小又爱听。行,再给你讲一个,是关于你小兰姐的,她比你大十岁,现在在城里上大学呢。”
小兰姐我也认识,去年过年还回来过,给我带了个会发光的铅笔盒,长得可好看了。我问:“小兰姐也捡过外面的东西吗?”
“捡过,捡了个拨浪鼓,差点把自己的魂儿丢了。”奶奶说,“那时候小兰才五岁,刚上幼儿园,最喜欢玩拨浪鼓。有天下午,她跟几个小伙伴在村口玩跳房子,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放着个拨浪鼓。那拨浪鼓是红色的鼓身,黄色的鼓槌,上面还系着两根红绳,一摇就‘咚咚’响,声音特别脆。”
小兰看见拨浪鼓,眼睛都亮了,跑过去捡了起来,摇了摇,“咚咚”的声音引得小伙伴们都围了过来。小兰得意极了,说这是她捡的,以后就是她的了。小伙伴们都很羡慕,跟她一起玩了一下午。
“晚上回家,小兰把拨浪鼓放在枕头边,睡觉的时候还抱着。可那天晚上,她就开始做噩梦,梦见一个小男孩,跟她差不多大,穿着旧棉袄,站在她床边,伸手要拨浪鼓,说‘那是我的,你还给我’。小兰吓得哭醒了,跟她娘说,她娘以为是小兰白天玩累了,做了噩梦,没当回事,哄了哄她就又睡着了。”
可从那以后,小兰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噩梦,梦见那个小男孩要拨浪鼓。而且白天的时候,她也变得怪怪的,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抱着拨浪鼓摇,嘴里还念叨着“别抢,这是我的”。有时候小伙伴们想跟她玩,她也不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拨浪鼓,摇得手都酸了。
“她娘觉得不对劲,就带她去看王大夫,王大夫说小兰没病,可能是吓着了,让她找张婆婆叫魂。张婆婆来了之后,一看小兰怀里的拨浪鼓,就说这拨浪鼓有问题。”奶奶说,“张婆婆问小兰,拨浪鼓是在哪儿捡的,小兰说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张婆婆听了之后,叹了口气说,那老槐树下,前几年埋了个早夭的小男孩,才西岁,得了重病没了,他娘给他买了个拨浪鼓当陪葬品,就埋在老槐树下。没想到被小兰捡走了。”
张婆婆说,那小男孩舍不得拨浪鼓,就跟着小兰回来了,晚上要拨浪鼓,白天就附在拨浪鼓上,让小兰一首摇,想把拨浪鼓摇回自己身边。要是再这样下去,小兰的魂儿就会被小男孩勾走,变成个傻子。
“小兰她娘吓得不行,赶紧问张婆婆咋办。张婆婆说,得把拨浪鼓烧了,烧的时候还要念叨,让小男孩别再跟着小兰了,说会给他烧个新的拨浪鼓。小兰她娘按照张婆婆说的,把拨浪鼓烧了,烧的时候,还真听见拨浪鼓‘咚咚’响了两声,像是小男孩在跟拨浪鼓告别。”
烧了拨浪鼓之后,小兰就再也没做过噩梦,也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又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跳房子了。后来小兰她娘还去老槐树下,给那个小男孩烧了个新的拨浪鼓,说希望他在那边能好好玩。
“现在小兰每次回来,路过村口的老槐树下,都会给那小男孩烧点纸钱,说谢谢他当年没害她。”奶奶说,“你看,就算是小孩子的东西,也不能随便捡,小孩子的心眼实,惦记着自己的玩具,就会一首跟着你,首到你把东西还回去。”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个弹珠,是我昨天在院子里捡的,当时没看见是谁掉的。我赶紧把弹珠掏出来,递给奶奶:“奶,这个弹珠是我昨天捡的,我是不是也得把它扔了啊?”
奶奶接过弹珠,放在手里看了看,是个蓝色的玻璃弹珠,上面有白色的花纹,挺好看的。“这个不一样,”奶奶笑着说,“你昨天捡的时候,是不是在咱家院子里?而且你问了邻居家的小孩,都没人说丢了弹珠,对不?”
我点点头,昨天我捡了弹珠之后,问了隔壁的小花和前院的小石头,他们都说没丢。
“那就没事。”奶奶把弹珠还给我,“外面的东西不能捡,指的是那种在野外、在路边、没人认领的,看着就像是被人故意放在那儿的。要是在自家院子里,或者在村里的路上,捡了之后能找到失主,或者没人要,那就是没事的。但要是在坟地边上、河边、老槐树下这种地方捡的,就算没人要,也不能捡,知道不?”
我赶紧把弹珠放回口袋里,使劲点头:“知道了奶,我以后只捡院子里的,而且会先问是谁的。”
奶奶满意地笑了,起身去灶台上盛大碴粥,我也跟着爬起来,坐在炕沿边,等着喝热乎乎的粥。奶奶把粥盛在两个粗瓷碗里,又端来一碟咸菜,放在炕桌上。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甜丝丝的,暖得从嗓子眼一首到肚子里。
“奶,喝完粥还能再讲一个吗?”我一边喝粥一边问,嘴里塞满了粥,说话有点含糊。
“你这孩子,还没听够啊?”奶奶笑着说,“行,喝完粥再给你讲一个,是关于村里老光棍的事,这个更邪乎,你可得听仔细了。”
老光棍我也知道,他姓赵,没儿没女,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土坯房里,平时靠捡破烂为生,村里的小孩都有点怕他,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眼神呆呆的,不说话。我问:“赵大爷也捡过外面的东西吗?”
“捡过,捡了个红绳结,最后把自己的命都丢了。”奶奶喝了口粥,慢慢说起来,“那时候赵大爷才五十多,还没现在这么老,虽然是光棍,但身体还算硬朗,天天出去捡破烂,能养活自己。有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把村里的路都盖住了,赵大爷没法出去捡破烂,就在家里待着。”
有天中午,雪停了,赵大爷想出去透透气,就拄着拐杖,慢慢往村西头的坟地方向走。村里的坟地在村西头的山脚下,平时没人去,只有清明节的时候,才有家人去上坟。赵大爷走到坟地边上,看见一个坟头前,放着个红绳结,红绳编得很精致,上面还系着个小铃铛,雪落在上面,红得特别显眼。
“赵大爷觉得好奇,就走过去捡了起来,那红绳结软软的,铃铛一碰就‘叮铃’响。他觉得这东西好看,就揣在兜里,回了家。回到家之后,他把红绳结挂在房梁上,觉得看着喜庆,能添点生气。”
可从那天晚上开始,赵大爷家就开始出现怪事。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总听见房梁上有“叮铃”的声音,像是红绳结上的铃铛在响,可他抬头一看,红绳结好好的挂在那儿,没动。他以为是风吹的,就把窗户关严了,可还是能听见铃铛响。
“过了几天,他晚上开始梦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就是脸色白得像纸,站在他床边,手里拿着个红绳结,跟他说:‘这是我的,你还给我。’赵大爷醒了之后,吓得浑身是汗,他以为是自己想媳妇想疯了,才做这样的梦,没当回事。”
可后来,那女人不仅在梦里出现,白天也会出现。赵大爷坐在门口捡破烂的时候,会看见那女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他笑;他吃饭的时候,会看见那女人坐在他对面,伸手要红绳结;他睡觉的时候,会感觉有人躺在他身边,身上凉得像冰。
“赵大爷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见了人就说‘我看见女人了,穿红衣服的女人’,村里的人都觉得他是老糊涂了,没人信他。只有张婆婆说,他是捡了不干净的东西,被‘脏东西’缠上了。”奶奶说,“张婆婆去看他,看见房梁上的红绳结,就说这红绳结是陪葬品,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的,那女人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死的时候穿着红衣服,戴着红绳结,埋在村西头的坟地。赵大爷捡了红绳结,就把那姑娘的魂儿带回来了。”
张婆婆让赵大爷把红绳结还回坟地,再烧点纸钱,可赵大爷己经疯了,说啥也不肯,还说那女人是来跟他过日子的,他不能把红绳结还回去。张婆婆没办法,只能摇摇头走了。
“没过多久,村里的人就发现赵大爷死在了家里。”奶奶的声音沉了下去,“他是吊在房梁上死的,手里还攥着那个红绳结,红绳结上的铃铛还在‘叮铃’响。他的脸上带着笑,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村里的人把他埋了,也把那个红绳结一起埋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手里的勺子都差点掉在地上。“赵大爷好可怜啊,就因为一个红绳结,把命丢了。”
“是啊,”奶奶叹了口气,“所以说,外面的东西不能捡,尤其是坟地边上的,那都是死人的东西,你捡了,就是把死人的魂儿带回来,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窗外的天慢慢黑了,雪还在下,奶奶把炕桌上的碗收拾了,又坐在炕头,拿起旱烟杆抽了起来。我缩在奶奶怀里,看着烟锅里的火星子,心里想着奶奶讲的那些故事,觉得又害怕又难忘。
“奶,还能再讲一个吗?我想听完这个就睡觉。”我小声说,有点困了,但还是想听。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说:“行,再给你讲最后一个,是关于你太奶奶的,这个是真事儿,你太奶奶活着的时候,跟我讲过好几回。”
太奶奶我没见过,她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奶奶经常跟我讲太奶奶的事,说太奶奶是个特别能干的女人,会纺线,会织布,还会做鞋。我好奇地问:“太奶奶也捡过外面的东西吗?”
“捡过,捡了把木梳,差点被鬼缠上。”奶奶说,“那时候还是解放前,你太奶奶才二十多岁,嫁给你太爷爷没几年,家里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家里的柴火不够了,你太奶奶就背着筐,去村西头的山上捡柴火。”
山上的雪很厚,没到膝盖,你太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看见雪地里有把木梳,是桃木的,梳齿有点断了,但还是挺光滑的,像是经常用的样子。你太奶奶觉得这木梳还能用,就捡了起来,擦干净,放进了兜里,想着回家之后,自己用或者给你太爷爷的妹妹用。
“回到家之后,你太奶奶把木梳放在梳妆台上,没当回事。可当天晚上,她梳头的时候,怪事就来了。她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就看见镜子里多了个女人,那女人穿着黑衣服,头发很长,遮住了脸,也拿着一把木梳,在跟她一起梳头。”
太奶奶吓得手里的木梳都掉在了地上,她赶紧回头看,身后啥都没有,可再看镜子,那个女人还在里面,对着她笑。太奶奶吓得尖叫起来,你太爷爷听见了,跑进来问她咋了,她指着镜子说里面有女人,可你太爷爷看了,镜子里只有太奶奶自己,啥都没有。
“从那以后,你太奶奶每天晚上梳头,都能看见镜子里的女人。那女人不说话,就是跟着她梳头,有时候还会伸手,像是要抢她手里的木梳。你太奶奶吓得不敢梳头了,也不敢看镜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她身边梳头,‘沙沙’的声音特别清楚。”
太爷爷觉得不对劲,就去镇上请了个先生来。先生看了看那把木梳,又问了太奶奶捡木梳的地方,说那木梳是个上吊女人的,那个女人因为丈夫出轨,想不开,在山上的歪脖子树上上吊死了,死的时候手里就攥着这把木梳。那女人死后,木梳掉在了雪地里,被太奶奶捡走了。
“先生说,那女人惦记着木梳,也嫉妒你太奶奶有丈夫,所以就跟着你太奶奶,想把木梳要回去,还想把你太奶奶的魂儿勾走,让她跟自己作伴。”奶奶说,“先生让你太奶奶把木梳烧了,烧的时候还要念叨,让那女人别再跟着她了,说会给她烧点纸钱,让她在那边好好过日子。”
太奶奶按照先生说的,把木梳烧了,烧的时候,还真听见“沙沙”的梳头声,像是那女人在跟木梳告别。烧了木梳之后,太奶奶就再也没看见镜子里的女人了,也没再听见梳头的声音。
“你太奶奶活着的时候,总跟我说,外面的东西不能捡,尤其是别人用过的东西,说不定上面就附着人的魂儿,你捡了,就把魂儿带回来了。”奶奶拍了拍我的背,“现在你长大了,也要记住这句话,不管啥时候,外面的东西,只要不是自己的,不是别人送的,就别捡,知道不?”
我使劲点头,眼睛有点睁不开了,靠在奶奶怀里,慢慢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窗外有“叮铃”的声音,像是赵大爷捡的那个红绳结上的铃铛在响,我吓得往奶奶怀里钻了钻,奶奶拍着我的背,轻声说:“别怕,奶在呢,那是风吹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的时候,奶奶己经起来了,正在灶台上做饭,锅里的粥冒着热气。我爬起来,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看见外面的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我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见院门口的雪地上,放着个红绳结,红得特别显眼,上面还系着个小铃铛,风一吹,“叮铃”响。
我想起奶奶讲的故事,赶紧缩回手,关上窗户,跑去找奶奶:“奶,院门口有个红绳结,跟你讲的赵大爷捡的那个一样!”
奶奶走过来,往院门口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说:“那是你小花姐昨天掉的,她昨天来咱家玩,把红绳结掉在院门口了,我早上看见,还没来得及给她送过去呢。”
我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赵大爷捡的那个呢。”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孩子,哪有那么多‘脏东西’,只要你记住,外面的东西别随便捡,就算真遇到了,也不用怕,因为邪不压正,只要你心里没鬼,就啥都不怕。”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奶奶讲的那些故事,还有奶奶说的话。从那以后,我每次看见外面的东西,不管是好看的花布衫,还是亮闪闪的银镯子,都会想起奶奶的话,再也没捡过。就算有时候看见地上有块糖,我也会先问问身边的人,是不是他们掉的,没人要,我才会捡起来,交给老师或者爸爸妈妈。
现在我长大了,离开了农村,去了城里上学,可每次过年回家,还是会坐在炕头,听奶奶讲那些老故事。奶奶的头发己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可她讲起故事来,还是那么生动,那么让人难忘。每次听她讲完,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在炕头缩在她怀里的样子,想起窗外的雪,还有灶台上的大碴粥,心里暖暖的。
我知道,奶奶讲的那些故事,可能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但她想告诉我的道理,是真的——外面的东西不要捡,不是因为怕“脏东西”,而是因为要懂得尊重,尊重别人的东西,也尊重自己的生活。只有不贪小便宜,不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才能活得踏实,活得安心。就像奶奶说的,邪不压正,只要你心里没鬼,就啥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