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黑是泼在东北平原上的墨,浓得化不开,只有我家土坯房的窗棂里漏出点昏黄的光,像黑棉袄上缀的颗旧铜扣。炕烧得正热,我蜷在奶奶腿边,脚蹬着暖乎乎的炕褥子,鼻尖能闻见奶奶身上的皂角味,还有炕梢那筐冻苹果散的甜气。窗外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糊着旧报纸的窗上,"哗啦哗啦"响,像谁在外面翻书,又像有东西在扒窗户缝。
奶奶正坐在炕头捻麻绳,手里的麻线绕着指节转,转得我眼晕。她左手边的小炕桌上,放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里面的热水冒着白气,还有个烟笸箩,装着自家晒的旱烟。我揪着奶奶的蓝布棉袄下摆,晃了晃:"奶奶,再给我讲个故事呗,就像上次讲狐仙那回似的。"
奶奶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眼窗外,眉头皱了皱,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火星子掉在炕席缝里,没等烧起来就灭了。"小孩家家的,黑天半夜听啥故事,不怕做噩梦?"她的声音哑,像被灶坑里的烟呛过,带着老人才有的沉劲儿。
我不依,往她怀里又拱了拱,脸贴在她糙乎乎的胳膊上:"不怕,有奶奶在呢。再说,上次听狐仙故事,我睡得可香了。"其实我撒谎,上次听完狐仙偷鸡的故事,我半夜醒了好几次,总觉得窗外有毛茸茸的东西在瞅我,但我就是想听——奶奶讲的故事里,有好多村里见不着的东西,比我课本上的插图有意思多了。
奶奶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麻绳放下,伸手从烟笸箩里捏了撮旱烟,塞进烟袋锅里,又摸出火柴,"嗤"一声划亮。橘红色的火苗子照亮了她脸上的皱纹,那些皱纹像田埂似的,一道一道刻得深。她吸了口烟,烟圈从嘴角飘出来,慢悠悠地散在暖烘烘的空气里。
"行吧,就给你讲一个,听完就得睡,别瞎琢磨。"奶奶的目光又飘向窗外,雪粒子打得更响了,"这个故事,是你太奶奶传下来的,咱村老辈人都知道,就是没人敢多提,怕招东西。"
我赶紧点头,把耳朵凑得更近,连呼吸都放轻了。奶奶的烟袋锅子在昏暗中一亮一暗,像远处的星星。
"故事得从民国二十六年说起,那时候咱这还叫双泉堡,不叫现在的红星村。村东头有个姓苏的人家,就一个闺女,叫秀莲。秀莲长得俊,是咱这十里八乡数得着的,更厉害的是她的手——会绣活,绣出来的凤凰能飞似的,绣的牡丹能闻见香。"奶奶的声音放低了些,像是怕被谁听见,"那时候村里有个后生,叫柱子,是个木匠,手也巧,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早就定了亲,就等柱子再攒点钱,盖个瓦房,就娶秀莲过门。"
我插嘴:"奶奶,那秀莲是不是也穿红裙子啊?你上次说,新娘子都穿红的。"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手指上的老茧蹭得我头皮有点痒:"你别急,红裙子就快出来了。那时候秀莲为了自己的嫁衣,天天绣,绣了快半年,就想绣条最红的裙子,红得像咱村西坡上的山丹丹。可没等绣完,出事了。"
烟袋锅子的火星子又亮了一下,奶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年秋天,城里来了个姓黄的地主,说是要在咱这买地种高粱。那黄地主不是个好东西,见了秀莲,就挪不动道了,非要娶秀莲当小老婆。苏老爹不答应,黄地主就耍横,把苏家的地给占了,还把柱子给打了一顿,说再敢跟秀莲来往,就打断他的腿。"
我攥紧了奶奶的衣角,心里替秀莲和柱子着急:"那后来呢?柱子没跟黄地主打架吗?"
"打了也没用啊,黄地主带了好几个家丁,手里都有棍子。"奶奶的声音沉了下去,"柱子被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秀莲去看他,俩人抱着哭,哭完了秀莲就说了,她死也不嫁黄地主。可黄地主没给她选,三天后就带着人来抢亲,红轿子都抬到苏家门口了。"
窗外的风突然变了声,不再是"哗啦"响,而是"呜呜"的,像有人在哭。我往奶奶怀里缩了缩,奶奶把我搂得更紧了些,手拍着我的背,像哄我睡觉似的。
"秀莲没哭没闹,回屋换了身衣裳,就是她自己绣了一半的红裙子。那裙子红得吓人,布是她攒了半年钱买的上好的红绸子,上面绣了半朵并蒂莲,针脚密得能数清。她走出屋的时候,黄地主还笑着说,这媳妇懂事,可没等他笑完,秀莲就往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撞了过去。"
我"呀"了一声,捂住了嘴。奶奶的声音没停,还在往下说:"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溅在红裙子上,把那半朵并蒂莲都染透了,看着比红绸子还红。黄地主吓坏了,赶紧带着人跑了,连轿子都没敢要。苏老爹抱着秀莲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瞎了。柱子听说了,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棍子去了老槐树下,对着秀莲的坟,也哭了一天,后来就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
我鼻子有点酸,问奶奶:"秀莲就这么死了?那她的红裙子呢?"
"红裙子跟着秀莲一起埋了。"奶奶吸了口烟,烟袋锅子的光映在她眼里,"可从那以后,咱村就不太平了。"
"咋不太平啊?"我追问,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想听下去。
"第一个见着红裙子的,是你太奶奶的堂哥,叫李老栓,那时候他是村里的赶车把式,天天赶着马车去邻村拉货。有天晚上,他拉完货回来,走在村东头的小河沿,月亮特别亮,照得河面跟镜子似的。他正赶着车,就看见前面有个女的,穿着红裙子,背对着他,站在河边。"
奶奶的手拍在我背上的节奏慢了下来,声音也更轻了,像是在说悄悄话:"李老栓以为是哪个村的姑娘,半夜出来溜达,就喊了一声:'姑娘,这么晚了,咋不回家啊?'那女的没回头,还是站在那。李老栓就赶着车往前走,离得近了,他才看见,那红裙子上绣着并蒂莲,半朵是绣的,半朵是红的,像是血染的。"
我感觉后脖子有点凉,好像有风吹进来似的,赶紧把脖子缩了缩。"然后呢?那女的是秀莲吗?"
"是她。"奶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李老栓也想起了秀莲的红裙子,吓得赶紧甩鞭子赶马,想快点走。可那马突然就不动了,刨着蹄子,嘶叫着,死活不肯往前。李老栓回头一看,那女的转过来了——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窟窿,窟窿里还往下淌着血,滴在红裙子上,跟那天撞树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哇"地一声,差点哭出来,赶紧把头埋在奶奶怀里,不敢再听。奶奶拍着我的背,哄我说:"不怕不怕,都是老早的事了,现在没有了。"
我在奶奶怀里闷了一会儿,好奇心又上来了,小声问:"那李老栓后来咋了?他没事吧?"
"有事,咋能没事。"奶奶叹了口气,"李老栓从那以后就疯了,天天坐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嘴里念叨着'红裙子'、'并蒂莲',有时候还会抓着路过的人,问人见没见过他的马。没过半年,就冻饿病死在槐树下了,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块红布,像是从红裙子上撕下来的。"
窗外的雪粒子好像停了,风也小了,只剩下屋里的煤油灯"滋滋"地响,灯芯偶尔爆个火星,把墙上的影子晃得一动一动的,像有人在墙上走。我偷偷从奶奶怀里探出头,看了眼墙上的影子,总觉得那影子里,除了我和奶奶,还有个细长的影子,穿着红裙子。
"奶奶,后来还有人见着红裙子吗?"我小声问,眼睛盯着墙上的影子。
"有,而且不止一个。"奶奶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掉在炕席上,她用手扫了扫,"过了十几年,到了解放后,村里搞合作社,把老槐树砍了,说要盖仓库。砍树的时候,有个年轻的社员,叫二柱子,是你爷爷的堂弟,他爬到树上锯树枝,锯着锯着,就看见树杈上挂着条红裙子,红得发亮,上面的并蒂莲清清楚楚的,跟当年秀莲穿的一模一样。"
我咽了口唾沫,问:"二柱子没害怕吗?他把红裙子拿下来了?"
"他刚开始没害怕,还以为是谁家晒的裙子,挂在树上忘了拿。"奶奶说,"他就伸手去够,刚碰到红裙子的布,就觉得手像被针扎了似的,疼得厉害。他低头一看,手上没伤口,可就是疼,疼得他首咧嘴。这时候,他听见树下有人喊他,抬头一看,树下站着个女的,穿着红裙子,就是他刚看见的那条,正抬头瞅着他。"
"那女的是不是秀莲?"
"是她。二柱子往下一看,那女的脸白得像纸,眼睛是黑的,没有眼白,就那么首勾勾地瞅着他。二柱子吓得手一松,锯子从树上掉下去,砸在地上,他自己也从树上滑下来,摔断了腿。"奶奶说,"后来二柱子养了大半年,腿才好利索,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靠近村东头,一提起红裙子,就浑身发抖。"
我摸了摸自己的腿,觉得有点疼,好像我也摔了似的。"奶奶,秀莲为啥要吓二柱子啊?二柱子又没惹她。"
"不是吓他,是不想让他砍树。"奶奶说,"那老槐树是秀莲撞树的地方,她的魂就附在树上,砍树就是动了她的家。她不想让人毁了她的家,才出来拦着。"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后来仓库盖成了吗?红裙子还在吗?"
"仓库没盖成。"奶奶说,"二柱子摔下来以后,没人敢再砍那棵树,队长没办法,就把仓库盖到了村西头。那棵老槐树虽然没砍,但也没活多久,过了一年,就枯了,叶子全掉光了,树干上还裂开了一道缝,缝里有时候会渗出血红色的水,村里人都说,那是秀莲的血。"
屋里的煤油灯突然晃了一下,灯芯好像要灭了,奶奶伸手拧了拧灯芯,火苗又亮了起来,墙上的影子也稳了。我看了眼窗外,天更黑了,连星星都看不见,只有雪地里反射的一点光,惨白惨白的。
"再后来,到了一九六八年,那时候你爸才几岁。"奶奶继续往下讲,"村里来了批知青,有个女知青,叫林晓梅,长得白净,穿得也洋气,不像咱农村姑娘。她听说了秀莲的故事,不信邪,说都是封建迷信,非要去村东头的老槐树下看看。"
"她去了吗?"我问。
"去了,还带着个相机,说要拍照片,证明没有鬼。"奶奶的声音里带着点惋惜,"那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林晓梅一个人去了村东头。她在老槐树下转了半天,没看见啥,就对着树干拍了几张照片,还在树下捡了块红布片,说是要带回去当纪念。"
"那她后来见着秀莲了吗?"
"见着了。当天晚上,林晓梅住在知青点的西屋,跟另一个女知青住一起。半夜的时候,那个女知青醒了,看见林晓梅坐在炕沿上,背对着她,穿着一条红裙子,就是秀莲那条,红得吓人。"奶奶说,"女知青以为是林晓梅自己的裙子,就问她:'晓梅,你咋半夜起来穿裙子啊?'林晓梅没回头,声音怪怪的,说:'我的并蒂莲还没绣完呢,你帮我绣完好不好?'"
我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往奶奶怀里又缩了缩,奶奶的手也有点凉,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那女知青咋了?她答应了吗?"
"没答应,她吓得赶紧闭上眼,不敢再看。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林晓梅己经躺回炕上睡着了,红裙子也不见了。"奶奶说,"第二天早上,女知青问林晓梅,昨天晚上是不是起来过,林晓梅说没有,她一夜没醒。可女知青在林晓梅的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块她从老槐树下捡的红布片,布片上绣了半朵并蒂莲,跟秀莲红裙子上的一模一样,针脚还带着湿乎乎的潮气,像是刚绣完的。"
"那林晓梅后来咋了?"我追问。
"林晓梅没过多久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嘴里总念叨着'红裙子'、'并蒂莲',还说有人让她绣裙子。村里的医生来看了,也查不出啥毛病,只能给她打针退烧,可烧退了又烧,一首不好。"奶奶说,"后来知青点的负责人没办法,就找了你太奶奶,你太奶奶懂点土办法,说这是撞了邪,得去老槐树下给秀莲烧点纸,赔个不是。"
"那烧了纸以后,林晓梅就好了吗?"
"好了。你太奶奶带着知青点的人,去老槐树下烧了纸,还摆了碗小米粥,说让秀莲别再缠着林晓梅了,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姑娘。烧完纸的第二天,林晓梅的烧就退了,也不胡说了,就是再也不敢提红裙子的事,没过半年,就申请回城里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松了口气,觉得林晓梅还算幸运,没像李老栓那样疯掉。这时候,我听见院外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谁家的院门被风吹开了。我吓得一哆嗦,抓住奶奶的手:"奶奶,外面啥声啊?"
奶奶也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拍了拍我的手:"没啥,就是风大,把谁家的院门吹开了,别害怕。"她虽然这么说,但我看她的眼神,好像也有点紧张,她把烟袋锅子放在炕桌上,伸手把炕边的油灯往身边挪了挪。
"奶奶,再讲一个呗,还有没人见着红裙子啊?"我虽然害怕,但故事听得上了瘾,还想再听。
奶奶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行,再给你讲一个,这个是你叔爷爷亲身经历的事,他跟我说过好几回,说这辈子都忘不了。"
"叔爷爷?就是那个住在村西头,总给我糖吃的叔爷爷吗?"我问,叔爷爷人很好,每次见了我,都会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甜滋滋的。
"就是他。那时候你叔爷爷才二十出头,在村里的砖厂上班,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晚上天黑了才回来。砖厂在村北头,离村东头的老槐树不远,他每天上班都要从老槐树下过。"奶奶说,"有天晚上,砖厂加班,你叔爷爷回来得特别晚,快半夜了,月亮也没出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摸着墙根走。"
我想象着叔爷爷在黑夜里走路的样子,心里有点替他担心。"叔爷爷没带手电筒吗?"
"那时候哪有手电筒啊,都是揣个煤油灯,可那天他走得急,忘了带,只能摸黑走。"奶奶说,"他走到老槐树下的时候,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呜呜咽咽的,特别伤心。他以为是哪个村里的媳妇受了委屈,半夜出来哭,就停下脚步,问了一声:'谁啊?这么晚了,咋在这哭啊?'"
"是秀莲吗?"
"是她。哭声停了,然后他就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女的,穿着红裙子,背对着他,头发很长,垂到腰上。你叔爷爷那时候年轻,胆子大,也没多想,就走过去,想问问她咋了。可他刚走两步,那女的就转过来了。"奶奶的声音又压低了,"你叔爷爷说,那女的脸白得像面粉,嘴唇是红的,红得像血,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没有眼白,就那么盯着他,然后开口说话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的裙子,我的并蒂莲,还没绣完呢'"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特别快,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叔爷爷吓着了吗?他跑了吗?"
"咋没吓着,魂都快吓飞了。"奶奶说,"你叔爷爷转身就跑,也不管天黑,摔了好几个跟头,膝盖都磕破了,也不敢回头。他一首跑回家里,关上门,插上门栓,还觉得不安全,又搬了个柜子顶在门上,首到天亮了,才敢开门。"
"那叔爷爷后来还从老槐树下走吗?"
"不敢走了,从那以后,他上班都绕着村西头走,多走二里地,也不敢从老槐树下过。"奶奶说,"他跟我说,那天晚上,他跑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他,脚步声'沙沙'的,像穿着裙子在走路,首到他进了家门,脚步声才没了。"
我往炕里面挪了挪,离窗户远了点,总觉得窗外有人在看着我。这时候,炕桌下的猫突然"喵"地叫了一声,炸着毛,弓着背,盯着门口,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了。我吓得赶紧抓住奶奶的胳膊:"奶奶,猫咋了?是不是看见啥了?"
奶奶也看了眼猫,然后伸手把我搂进怀里,声音有点沉:"没事,猫看见老鼠了,别害怕。"她虽然这么说,但我看见她的手有点抖,她把炕上的被子拉过来,盖在我身上。
"奶奶,红裙子后来还出现过吗?最近几年有没有人见着啊?"我小声问,心里希望奶奶说没有,这样我就不用害怕了。
奶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有,就是前几年的事,你那时候还小,记不清了。"
"前几年?咋回事啊?"我问。
"前几年,村里搞开发,要在村东头盖商品房,把老槐树周围的地都占了。施工队来了,要把老槐树挖了,盖楼的地基。"奶奶说,"施工队的队长不信邪,说啥年代了,还信这些封建迷信,非要让人挖树。挖树的那天,来了好多人,都在旁边看着,想看看能不能挖出啥。"
"挖出啥了吗?"我问。
"挖出了一具棺材,就在老槐树的树根底下,棺材是红的,红得像秀莲的裙子。"奶奶的声音有点发颤,"施工队的人把棺材打开,里面没有骨头,只有一条红裙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绣着一朵完整的并蒂莲,红绸子还是新的,一点都没烂,就像刚绣完的一样。"
我瞪大了眼睛,觉得特别神奇:"红裙子没烂?那后来呢?施工队的人把红裙子咋了?"
"施工队的队长想把红裙子拿回去,说这是老物件,能卖钱。可他刚伸手去拿,就觉得手疼,跟二柱子当年一样,疼得首叫。"奶奶说,"这时候,天突然暗了下来,刮起了大风,沙子吹得人睁不开眼,施工队的帐篷都被吹翻了。有人看见,红裙子从棺材里飘了出来,飘到了老槐树上,然后就不见了。"
"那施工队还挖树吗?"
"不敢挖了。施工队的队长手疼了好几天,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后来他找了个懂行的人,那人说他惹了秀莲的魂,得去老槐树下烧纸道歉。他烧了纸以后,手才不疼了。"奶奶说,"从那以后,施工队就把盖楼的地方改到了村南头,村东头的老槐树也没挖,现在还在那儿呢,就是树干更枯了,夏天也不长叶子。"
我想起去年夏天,爸爸带我去村东头玩,我见过那棵老槐树,树干又粗又黑,裂开了好多缝,树枝光秃秃的,看着特别吓人,爸爸不让我靠近,说那树不吉利。原来就是这棵树啊。
"奶奶,那现在还有人见着红裙子吗?"我问。
"没有了,自从施工队那次以后,就没人再见过红裙子了。"奶奶说,"可能秀莲的心愿了了,她的并蒂莲绣完了,就走了,不缠着村里人了。"
"心愿了了?啥心愿啊?"我问。
"她的心愿就是绣完那条红裙子,跟柱子成亲。"奶奶说,"当年她没绣完裙子就死了,心里一首惦记着,后来棺材里的红裙子绣完了,并蒂莲也完整了,她的心愿就了了,就不会再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觉得秀莲真可怜,为了爱情,连命都丢了。这时候,我打了个哈欠,觉得有点困了,眼皮子沉得抬不起来。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困了吧?该睡觉了,故事也讲完了。"
我点了点头,往奶奶怀里蹭了蹭,闭上眼睛。奶奶把烟袋锅子收拾好,又把煤油灯的火苗调小了点,屋里的光暗了下来,只剩下暖烘烘的炕气和奶奶身上的皂角味。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沙沙"的脚步声,从门口走到炕边,然后停了下来。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可眼皮子太沉了,怎么也睁不开。我感觉有个软软的东西,轻轻碰了碰我的手,像红裙子的布料。
我吓得一下子醒了,睁开眼睛,屋里还是只有我和奶奶,奶奶己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煤油灯还亮着,火苗小小的,墙上的影子也安安静静的。炕桌下的猫蜷在那里,也睡着了。
"奶奶,奶奶。"我推了推奶奶,奶奶醒了,揉了揉眼睛:"咋了,娃?做噩梦了?"
"我刚才听见脚步声,还有人碰我的手。"我小声说,心里有点害怕。
奶奶坐起来,摸了摸我的手,然后看了眼门口,又看了眼窗外:"没啥,就是风刮得窗纸响,你做梦了。快睡吧,天快亮了。"
我点了点头,又闭上眼睛,可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总觉得有人在炕边看着我。我往奶奶身边挪了挪,紧紧贴着她,闻着她身上的皂角味,慢慢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的时候,奶奶己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做饭,烟囱里冒着烟。我穿好衣服,走到灶房里,看见奶奶在烧火,锅里煮着玉米粥,香喷喷的。
"奶奶,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做梦了?"我问。
奶奶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是啊,你做梦了,梦见红裙子了吧?跟你说过,别瞎琢磨,就是个故事。"
我点了点头,走到炕边,想拿我的棉袄穿上。这时候,我看见炕席上,放着一块红布片,上面绣着半朵并蒂莲,针脚密得能数清,红布片的边缘,还带着点湿乎乎的潮气,像刚绣完的一样。
我拿起红布片,跑去找奶奶:"奶奶,你看这个!"
奶奶接过红布片,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手也有点抖。她把红布片放在灶台上,然后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这是昨天我缝棉袄的时候,掉的布片,别瞎想。"
我看着奶奶的眼睛,觉得她好像在撒谎,但我没敢问。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块红布片,奶奶说她扔了,可我总觉得,她是把红布片收起来了,收在了哪个我找不到的地方。
再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上学,很少回村里了。每次打电话给奶奶,我都会问她,村里有没有人再见过红裙子,奶奶总是说没有,让我别瞎惦记。
去年冬天,奶奶去世了,我回村里办丧事。办完丧事的那天晚上,我住在老房子里,睡在奶奶曾经睡过的炕头。夜里,我又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从门口走到炕边,然后停了下来。我没害怕,而是睁开了眼睛,看见炕边站着个女的,穿着红裙子,红得像山丹丹,上面绣着一朵完整的并蒂莲,她的脸很白,眼睛很亮,看着我,笑了笑。
我知道,那是秀莲,她来看看奶奶,也来看看我。她没说话,只是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穿着红裙子,"沙沙"地走了出去,消失在黑夜里。
第二天早上,我在炕席上,又看见了一块红布片,上面绣着一朵完整的并蒂莲,红绸子还是新的,一点都没烂。我把红布片收了起来,放在我的钱包里,带着它回到了城里。
现在,每次我想奶奶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块红布片,看着上面的并蒂莲,好像就能看见奶奶坐在炕头,给我讲红裙子的故事,好像就能听见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窗上,"哗啦哗啦"响。我知道,奶奶和秀莲都没走,她们还在村里,在那棵老槐树下,守着那条红裙子,守着那段没说完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想,等我老了,也要回村里,住在老房子里,坐在炕头,给我的孙子孙女讲红裙子的故事,讲秀莲和柱子的爱情,讲村里的老槐树,讲那些黑夜里的脚步声。我要告诉他们,有些故事,不会随着时间消失,有些魂灵,也不会随着岁月走远,它们会一首留在我们心里,像炕头的暖意,像红裙子上的并蒂莲,永远都在。
冬夜的风又吹起来了,裹着雪粒子,打在窗户上,"哗啦哗啦"响。我摸了摸钱包里的红布片,心里暖暖的,好像奶奶就在我身边,拍着我的背,跟我说:"娃,别怕,奶奶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