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
校场上,数千人死死盯着那具扭曲的尸体,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两个字,问的不是那三百多个腿肚子都在转筋的迟到者,而是问的整个北营四千八百多号活人。
谁敢不服?
答案,写在每一个人煞白的脸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直站在高台上的都尉常世安动了。
他快步走下台,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他走到李万年身侧,对着那具尸体看了一眼,随即猛地向李万年躬身,抱拳。
“大人神威!末将佩服!”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决绝。
“军纪如山!此獠公然违抗军令,更出言不逊,煽动兵乱,意图不轨,死有馀辜!”
“大人此举,乃是为我北营清除祸害,整肃军纪!末将,心服口服!”
他声音洪亮,态度诚恳,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顺便给李万年递上了一顶高帽。
李万年瞥了他一眼。
老狐狸。
能在张莽手下当都尉,还能在穆红缨的大清洗中片叶不沾身,果然有两把刷子。
不过,李万年并没有理会他的态度。
他只是转过身,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三百多个吓破了胆的迟到者身上。
“军令,就是军令。”
“杖二十,一下都不能少。”
他对着李二牛等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李二牛!”
“在!”
“带人行刑!让所有人都看着!违抗军法,违抗我命令的代价!”
“是!”
李二牛早就憋着一股劲,得到命令,立刻带着九个兄弟,如同饿虎扑食般冲了过去。
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拖人的拖人,按人的按人。
长凳备好,水火棍“哗啦”一下摆开。
“啊!大人饶命啊!”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别打!别打我……”
惨叫声,求饶声,哭喊声,瞬间撕裂了校场的安静。
“啪!”
“啪!啪!”
厚重的军棍,带着风,一下下结结实实地抽在屁股上。
沉闷的击打声,混合着皮肉绽开的声音,声声入耳。
撕心裂肺的惨嚎,响彻了整个北营。
校场上剩下的那四千多兵卒,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
他们看着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同袍,被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模糊。
一股兔死狐悲的凉意,从心底里冒出来。
可紧接着,当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个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的李万年时,那点可怜的同情心,瞬间就被彻骨的恐惧所取代。
这个新来的校尉,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会杀人!
他是真的敢当着几千人的面,把三百多人往死里打!
人群中,再也没有人交头接耳,再也没有人吊儿郎当。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站得笔直,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他们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之前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北营,真的要换天了。
行刑,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当最后一声惨叫落下,那三百多人已经个个出气多,进气少,趴在地上,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个校场,除了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安静得可怕。
李万年这才迈开步子,缓缓走到那些被打得半死的兵卒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声音却出人意料地缓和了下来。
“打你们,是让你们记住。”
“从今天起,北营的规矩到底该如何遵守。”
“我的话,就是军令。谁不听,这个死人,还有你们这三百多被打的人,就是下场。”
趴在地上的兵卒们,身体齐齐一颤。
李万年看着他们恐惧的眼神,话锋猛地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传遍整个校场!
“但是!”
“只要你们遵守规矩,遵从我的命令,我李万年,也绝不亏待你们任何一个人!”
“我不管北营以前是什么狗屁样子!也不管你们以前受了多少鸟气!”
“从今天起,有功,必奖!有错,必罚!”
“我李万年在这里把话放下了!”
“我不会克扣你们任何一份军功!更不会克扣你们任何一丝一毫的军饷!”
他扫视全场,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从明天开始,全营将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整训!”
“我会亲自操练你们!”
“整训期间,我会挑选出表现最优秀的个人和队伍,授予‘荣誉标兵’和‘荣誉集体’的称号!”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凡是获得称号的个人和队伍……”
“每天!两顿管饱的粟米饭!”
“顿顿!都有带肥油的大肉吃!”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什么?
每天两顿管饱的粟米饭?
顿顿有带肥油的大肉吃?
这……这是真的假的?
别说那三百个趴在地上哼哼的倒楣蛋,就连旁边站着的那四千多兵卒,全都愣住了,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在边关当兵,脑袋别再裤腰带上,但想要每顿都吃饱却也是不可能的。
干的稀的混着来。
但凡来饭堂来的晚了,可能连口饭菜都吃不到。
至于肉?
那玩意儿,虽然也会有,但想要吃到肥厚的大肉,那得是逢年过节,或者打了大胜仗,才能见着。
张莽在的时候,他们连军粮和饷银都经常被克扣,饿肚子是家常便饭。
可现在,这个新来的校尉,这个刚刚才当着他们面杀了人,打了三百多个人军棍的狠人,竟然说……
要让他们天天吃饱饭,顿顿吃大肉?
这反差,也太大了!
一个刚刚被打断了腿的老兵,挣扎着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大……大人……您说的是真的?”
他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激动,而颤斗不已。
李万年看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李万年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明天,你们就能知道是真是假!”
“当然,前提是你们得有那个本事,从几千人里脱颖而出!”
“想吃肉的,明天就拿出你们的真本事给我看!”
“要是谁还敢跟今天一样吊儿郎当,那就别怪我手里的刀,不认人!”
说完,他不再看众人,转身对常世安道:“常都尉,找些郎中来,给他们治伤。另外,把那个死人的尸体,拖出去埋了。”
“是……是!末将遵命!”
常世安猛地回过神来,看着李万年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看着校场上那些兵卒,他们的眼神变了。
就在刚才,那眼神里还只有恐惧和仇恨。
可现在,那恐惧还在,但恐惧之下,却燃起了一点别的东西。
那是……渴望!
是对吃饱饭的渴望!是对吃大肉的渴望!
一根大棒,一把蜜糖。
这位新来的李大人,先是用最粗暴的手段,把所有人的胆气和尊严都打碎在地。
然后再抛出一个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诱饵。
这一手恩威并施,不简单啊!
他本以为,李万年不过是个靠着军功上位的莽夫,空有一身武力而已。
可现在看来,他错了,大错特错。
这哪里是什么莽夫。
这分明是一头懂得人心的猛虎!
北营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而他,必须在这场变天之中,找到自己最正确的位置。
李万年转头,看向身旁那个叫赵良生的亲信。
“良生,把名册给我。”
赵良生连忙将手里的名册递了过去。
李万年接过名册,目光在上面扫了扫,随即抬起头,看向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
“刚才点名,我让良生记下了最早到的十个人。”
他的话语不重,却让整个校场的气氛再次绷紧!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干什么?
又要干什么?
这位杀神刚给了颗甜枣,难道又要挥起屠刀了?
难道……来得早也有错?
不少人心里开始犯嘀咕,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又冒了出来。
李万年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然后,他开口了。
他念出了第一个名字。
“孙德旺!”
人群中,一个面容黢黑,身材干瘦的老兵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旁边的同袍们,下意识地就离他远了半步,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惊恐。
完了。
这老小子要倒楣了。
李万年没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念着。
“周大壮!”
“王大山!”
“……”
他一连念了十个名字。
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兵卒,都跟被判了死刑一样,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周围的兵卒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而此刻站在一旁的都尉常世安却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十个人要被干嘛的时候,李万年却把名册一合,递还给赵良生。
他看着那十个面如死灰的兵卒,嘴角忽然咧开,露出一口白牙。
“你们十个,很好!”
“军令下达,你们最先赶到。这说明,你们心里还有军法,还有规矩!”
他话锋一转,嗓门陡然拔高!
“我李万年,有罚,也必有赏!”
“来人!”
李二牛往前一步,瓮声瓮气地应道:“头儿,俺在!”
李万年手指朝着猪圈方向一指。
“去,把那头最肥的猪给老子拖出来,宰了!”
“今晚,就在这校场上,炖肉!”
“我,还有我这九个兄弟,请这十位守规矩的弟兄,吃肉!”
“吃大肉!”
什么?!
此言一出,整个校场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懵了!
那十个以为自己要干嘛的兵卒,更是傻愣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溜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奖赏?
杀猪炖肉?
请我们……吃肉?
这幸福来得也太突然了!
巨大的反差,让他们的脑子都变成了一团浆糊。
而校场上其他的兵卒,在短暂的震惊之后,胸膛里瞬间被一股无比强烈的懊悔和嫉妒给填满了!
“我操!早知道来得早有肉吃,老子刚才就该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他娘的!就差一步!我就比王大山慢了一步啊!”
“孙德旺那老东西,腿脚那么利索干嘛!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悔啊!肠子都悔青了!”
无数人捶胸顿足,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那三百个被打了军棍,还趴在地上哼哼的倒楣蛋,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都是一个营的兵,人家在那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却要在这被打得皮开肉绽,闻着肉香,舔舐伤口。
这简直比直接杀了他们还难受!
都尉常世安站在一旁,心里暗道了一句果然。
杀人立威是第一步,震慑全场,让所有人都怕他。
许诺吃肉是第二步,画出大饼,给所有人一个念想。
而现在,这当场杀猪,奖励守规矩的人,是第三步!
也是最直接,最能带动情绪的一步!
他用最直接,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告诉了所有人一个道理。
跟着我李万年,守我的规矩,不仅不会挨打,还有肉吃!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什么军法条令,什么说教鼓动,全都成了狗屁!
没有什么比一顿肥得流油的肉,更能收买这群糙汉子的心!
常世安看着李万年的背影。
这北营,是真的被他玩明白了。
……
夜幕降临。
校场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一口从伙房抬来的大铁锅架在火上,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浓郁的肉香,混着大料的香气,霸道地飘散开来,笼罩了整个北营。
无数营房里,一个个兵卒探头探脑,闻着那勾魂的香味,疯狂地吞咽着口水。
篝火旁,李万年和他的九个亲信,与那十个被奖赏的老兵围坐在一起。
没有官阶,没有上下之分,大家就这么席地而坐。
李二牛抱着一个酒坛子,给每个人都倒上了满满一碗酒。
“来!都别客气!头儿说了,今晚酒虽然不能畅饮,但也准备了三坛子酒,让你们每人至少能喝上一碗!”
李万年端起酒碗,对着那十个还有些拘谨的老兵笑道:“别愣着啊,吃肉,喝酒!今天你们是主角!”
说着,他亲自抄起大勺,从锅里捞起一块拳头大的,带着厚厚肥膘的肉块,放进了那个叫孙德旺的老兵碗里。
“来,吃!”
孙德旺看着碗里那块颤巍巍的肥肉,眼框“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端起碗,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这么肥的肉了。
在张莽手下,他们肚子挨饿是常事,军饷被克扣,军粮被倒卖也是常事。
他们活得,真的很苦。
可现在……
孙德旺猛地抓起那块肉,也顾不上烫,狠狠地塞进嘴里。
滚烫的肉汁瞬间爆开,满口流油。
他一边嚼,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滚烫的泪水混着肉汁,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好吃……呜呜……真他娘的好吃……”
老兵哭得象个孩子。
他这一哭,就象是点燃了引线。
其他九个老兵,也都红了眼框,一个个埋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肩膀一抽一抽的。
李万年没有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陪着他们一起喝酒。
一碗酒下肚,孙德旺“噗通”一声,突然就跪在了李万年面前,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大人!”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声音嘶哑地吼道。
“张莽那个狗娘养的畜生!他不把我们当人看啊!”
“我兄弟,就因为顶撞了他一句,就被他活活打死!尸体就丢在乱葬岗喂了野狗!”
“我们吃的差,穿的差!打仗让我们往前冲,军功全是他自己的!”
“我们不服!可是我们不敢说啊!谁说谁就死啊!”
孙德旺哭得撕心裂肺,将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仇恨,全都吼了出来。
“大人!您是好官!您是第一个把我们当人看的大人!”
“从今天起,我孙德旺这条烂命,就是您的了!”
“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杀蛮子,我孙德旺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娘养的!”
他说完,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我,愿为大人效死!”
他身后,那九个同样满脸泪痕的老兵,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决绝和重生般的希望。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们一张张激动而赤诚的脸。
李万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十个老兵,缓缓站起身。
他走过去将人扶了起来。
然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举着手中的酒碗,对着众人一伸。
孙德旺等人很快明白过来,连忙端起酒碗,跟李万年的酒碗碰了一下。
随后,他们都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而这一饮,便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