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月隐星稀,沈府彻底陷入了沉睡,唯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寂静,更添几分空旷与森然。栖梧苑内,顾瑾已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劲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眼神在跃动的烛光下冷静得如同浸过冰水。
沈澈同样一身短打装扮,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以及为母复仇的迫切。“姐,我们真的要去?”他压低声音,再次确认,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嗯。”顾瑾点头,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有些话,必须在猎物濒死、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问,才能得到最真实的答案。有些‘恭喜’,也得当面送到,才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从云端跌入泥沼的……绝望。”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凭借顾瑾对沈府巡逻规律的精准把握,悄无声息地穿梭在熟悉的廊庑庭院间。白日里看似井然有序的府邸,在夜晚显露出它深沉、甚至有些狰狞的一面,每一处阴影都仿佛潜藏着未知。佛堂位于沈府最偏僻的西北角,平日里除了定时洒扫的粗使婆子,几乎无人踏足,此刻更是被一种死寂与颓败的氛围笼罩。
破旧的木门虚掩着,并未上锁——对于一个受了重刑、奄奄一息被囚禁于此的妇人,似乎已无严加看管的必要。一股混合着陈旧香火、血腥和淡淡霉味从门缝里飘散出来,令人肠胃翻涌。
沈澈上前,用巧劲轻轻推开木门,那“吱呀”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惊动了什么沉睡的东西。
佛堂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上破损的窗纸,勉强投下几缕微弱而扭曲的光斑,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勾勒出室内模糊而诡异的轮廓。正中是一尊落满灰尘、表情悲悯却更显阴森的佛像,下方摆着一个脏污不堪的蒲团。而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之上,蜷缩着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若不是那极其微弱、带着破风箱般痰音的呼吸声,几乎让人以为那只是一团杂物。
那是王芸熙。
顾瑾示意沈澈守在门口望风,自己则缓步走了进去。她的脚步放得极轻,落在积年的尘土上,如同猫儿行走,几乎没有声音。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在门口站定,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极度的黑暗,同时也像一头耐心的猎豹,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冷静地观察着猎物的状态。
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那团黑影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压抑的呻吟。
顾瑾这才迈步,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一个既能清晰观察对方细微表情,又能在对方暴起发难时及时反应的安全距离。
借着微光,她看清了王芸熙此刻的模样。
她趴卧在干草上,身上只胡乱盖着一件看不出原色、沾满污秽的旧衣,后背的衣物被暗褐色的血迹浸透、板结,与翻卷的皮肉黏连在一起。凌乱枯槁的头发如同水草般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苍白中泛着死灰,嘴唇干裂出血口。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沈府主母的威风与精心保养的雍容,分明只是一个在剧痛、恐惧和绝望中缓慢腐烂的囚徒。
“王芸熙。”顾瑾开口,声音在空旷破败的佛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物体的存在。
那黑影猛地一颤,似乎用了残存的全部力气,才勉强抬起头,用颤抖的手拨开遮住视线的乱发。
月光下,她那双曾经妩媚动人、流转间便能决定他人生死的眼睛,此刻深陷如同骷髅,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和浑浊的黄翳。她死死地盯住顾瑾,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钩子,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不甘,以及一种濒临疯狂的怨毒。
“是……是你……沈婉清……你这……小贱人!”她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嗬嗬的抽气声和胸腔的疼痛,显然是肺部受了重创。“你……来看我……笑话……”
顾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片勘破世情的淡漠,这种淡漠比直接的嘲讽更令人心寒。“笑话?”她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抹几乎没有弧度的冷嘲,“我是来恭喜你。恭喜你承受了五十杖,脏腑受损,后背溃烂,却依然能吊着一口气,留在这阴冷肮脏的佛堂里,慢慢感受生命一点一滴流逝的痛苦。这份‘坚韧’,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王芸熙最痛苦的神经。
不等王芸熙反应,顾瑾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瞬间注入了沉郁的恨意,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心底:“不过,你如今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难道不是你自己一步步精心算计、作恶多端走出来的吗?王芸熙,你午夜梦回,可曾听到过我母亲慕容玥的哭声?她当年是否也如你这般,在病榻上受尽折磨,痛苦挣扎,最终……含恨而终?”
她刻意放慢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量,唤醒了王芸熙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哪怕一丝的愧疚或恐惧。
提到慕容玥,王芸熙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慌乱与恐惧,但随即被更深的怨毒和一种扭曲的自我辩护所取代:“她……她是病死的!是命不好!与我……何干!”她嘶喊着,试图用声音掩盖心虚。
“病死的?”顾瑾轻轻重复,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这种怜悯比指责更伤人,“需要我现在就把孙有才叫来,让他亲口告诉你,账本上那些标注为‘特殊药材’、时间与你执掌中馈初期完美吻合的巨额支出,买的到底是什么吗?还是需要我把方济同白纸黑字、画押指模的认罪书,一字一句,慢慢地、清晰地,再念给你这即将失聪的耳朵听一遍?”
王芸熙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极致的愤怒还是被说中心事的恐惧,牵动了背后可怖的伤口,让她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溢出了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沫。“你……你休想……诈我……我……我不会上当的……”她的反驳显得苍白无力,眼神开始闪烁。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心存侥幸?以为只要咬死不认,就能保住什么?或者……”顾瑾微微俯身,拉近了些许距离,目光如冰锥般死死锁住她浑浊的双眼,压低了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你以为,你背后的人,那个许诺你富贵、让你肆意贪墨的人,还会来救你吗?成国公府?还是宫里那位丽妃娘娘?”
听到这两个名字,王芸熙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呼吸瞬间变得如同溺水般急促,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抛弃、沦为弃子的绝望。她嘶声道,声音带着破音:“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顾瑾直起身,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你当真以为,你们做得天衣无缝?赵德昌是怎么死的?灭了口,就万事大吉了?”她顿了顿,看着王芸熙骤然僵直的身体,继续施加心理压力,“他留下的东西,可比你想象的多的多。”
王芸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连颤抖都停止了,只剩下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声在寂静的佛堂内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气息。她眼神涣散,显然内心正在经历巨大的冲击和崩溃。
顾瑾看着她这副模样,知道击溃她最后心理防线的时机已经成熟。她不再绕圈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直指核心、不容回避的力量,如同最后通牒:“告诉我,你通过赵德昌和那些隐秘渠道,这些年到底向成国公府输送了多少银子?除了钱财,你还为他们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我母亲慕容玥,当年究竟无意中发现了你们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让你们非要如此处心积虑、用慢性毒药将她置于死地不可?!”
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接指向核心。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芸熙猛地摇头,情绪彻底失控,涕泪横流,牵扯着伤口让她痛得面目狰狞,如同恶鬼,“钱……钱是给他们打点用的……是成国公府逼我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慕容玥……她是自己找死!谁让她……谁让她要多管闲事!”她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中,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地推卸责任。
“她知道了什么?”顾瑾紧追不舍,目光锐利如刀,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是关于十几年前,那场蹊跷的云越之战?还是关于成国公宋擎那见不得光的滔天‘功劳’?说!”她抛出了两个更具冲击力的关键词,这是她根据已有线索做出的最大胆的推测。
“云越……宋擎……”王芸熙眼神涣散,仿佛被这两个词拖入了某种恐怖而混乱的记忆深渊,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身体筛糠般抖动。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顾瑾,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尖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不能说……说了……会死……所有人……都会死……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也不会放过你……沈婉清……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们是……是……”
她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处于彻底崩溃的边缘,对幕后黑手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破云’吗?”顾瑾看准时机,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底牌,那个从令牌上得到的神秘名称。
“破……”王芸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眼中瞬间被无边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惊恐填满。她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拼命地摇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胡乱挥舞着,仿佛要驱散什么,“走……你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快要死了!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哀求,神智已然不清。
看着她这副彻底崩溃、心智被恐惧吞噬的模样,顾瑾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更多清晰、有条理的信息了。王芸熙知道的或许并非核心全部,但她对“云越之战”、“宋擎”以及“破云”这几个词的本能恐惧和剧烈反应,已经如同拼图般,印证了顾瑾心中大部分的猜测。成国公府、丽妃、以及那个神秘的“破云”组织,都与母亲的死,与那庞大的、见不得光的资金流向,甚至与多年前的边关战事,有着千丝万缕、肮脏不堪的联系。
目的已经达到。这场心理上的凌迟,远比肉体的惩罚更彻底。
顾瑾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人命如草芥的女人,此刻像一摊彻底腐烂的淤泥般蜷缩在肮脏的草堆里,在无尽的肉体痛苦和精神恐惧中等待最终的灭亡。这或许,就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王芸熙,”顾瑾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终结意味,“我母亲的债,你今日,算是用你的余生和灵魂,还了一部分。剩下的,我会亲自……向那些真正欠债的人,一一讨回……连本带利。”
说完,她不再停留,决绝地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没有一丝留恋。
“沈婉清……”身后传来王芸熙如同地狱恶鬼般微弱却凄厉到极致的诅咒声,“你……不得好死……他们……会给我报仇的……你等着……等着……”
顾瑾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清晰而冰冷的声音,给予了最后一击,彻底粉碎了她可能残存的、关于自身价值的幻想:“你已是无用之弃子,活着,对他们而言是最大的隐患。难道你认为,知道了这么多秘密的你,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话音落下,她伸手,轻轻带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将那片充斥着绝望、痛苦、疯狂和未尽秘密的黑暗,彻底隔绝在内,也仿佛关上了沈府一个旧的时代。
门外,夜风凛冽,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姐,问出什么了吗?”沈澈急切地迎上来,脸上混合着紧张和期待。
顾瑾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深沉地望向成国公府所在的方向,那里是京城权贵聚集之地,也是暗流汹涌的中心。“确认了很多事。”她声音低沉,“也知道了,我们前面的路,遍布荆棘,藏着吃人的猛虎。走吧,澈儿。”
她抬步走入更深的夜色,背影挺拔而孤绝。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算是刚刚开始。”
夜色依旧浓重如墨,但某些被掩埋的真相,已然在黑暗的拷问下,露出了它狰狞而血腥的一角。诛心之战,首战告捷,而更庞大的阴影,正无声地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