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中的“人”缓缓踱出,步伐轻得没有一丝声响,长袍的褶皱僵硬而规整,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枯涩感。
众人瞬间绷紧神经,武器下意识抬起,残存的力量在疲惫的躯体内艰难凝聚。
连番恶战早已将他们变成了惊弓之鸟。
然而,郑琴却抬起手,声音沉静得异乎寻常:“冷静,这不是活物,没有生气。”
戚笑闻言,嗤笑一声,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那身影:“啧,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个纸扎的人偶——装神弄鬼。正主是没脸见人,还是只剩这点本事了?”
那身影彻底走出阴影,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果然,这个“人”苍白的面孔扁平僵硬,是上了色的裱糊纸,两颊涂着夸张的腮红,嘴唇一点朱砂,唯有一双眼睛,不知用何物点就,竟亮得骇人,仿佛瞳孔里真的燃着两小团幽冷的火焰
被点破身份,纸人平滑的面部线条没有任何变化。
它那亮得惊人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一个干涩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直接响起在众人脑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非是藏匿,亦非无力,只是漫长的岁月蚀尽了吾等血肉皮囊,唯馀这点微末伎俩,维系残念,方能与诸位后来者——面对面交谈。”
它的用词带着一种古老的、扭曲的腔调,仿佛努力模仿着某种神性的庄严,却因载体的诡异而显得格外悚然。
江小刀握紧刀柄,敏锐地捕捉到它话语中的关键,厉声反问:“吾等”?不止你一个?”
纸人平滑的脑袋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发出细微的纸张摩擦声:“是的,我们”。
我们是同行者中——最是懦弱、最为胆怯之人,故而,活了下来。”
它亮得惊人的眼眸转向周围那些保持着痛苦跪拜姿态的石象,语气里竟真的流露出一丝近乎人性的、复杂的愧怍。
“我们远不如他们决绝勇敢。他们甘愿承受极致的苦痛,将一切奉献于计划”,神魂俱焚,唯留此怨念石身,静候终焉。我们——做不到。
纸人一边冲着那些石象微微一拜,一边缓缓道:“故而,只能以此残躯,苟延岁月,替他们,也替所有沉沦苦海之生灵,执行这未完之伟业。”
“少他妈故弄玄虚!”江小刀啐了一口,眼中怒火燃烧,“说人话!什么计划?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纸人那燃烧般的眼眸转向他,声音依旧平稳得令人窒息:“当然——会告知诸位。你们已通过极乐”之试炼,证明自身拥有承受真实”们已有资格成为我们的&039;同行者”。”
它僵硬地抬起一条纸糊的手臂,指向洞穴深处那巨大的黑色祭坛:“请随我来,真相,就在彼处。”
说着,它转身,迈着无声无息的步伐,引着众人走向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祭坛。
众人互相对视,郑琴微微颔首,众人默契地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防御阵型,警剔地跟在纸人身后。
越靠近祭坛,那股阴寒的怨念之气越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祭坛黑色的巨石上刻满了无法理解的图案,有些象是星辰运转,有些则是扭曲的生物和痛苦的人形,所有的线条最终都汇向祭坛顶端。
祭坛之后,空间愈发开阔,气温更低,眼前出现的,是一片令人震撼的景象。
无数黑色的石碑林立于此,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
每一块石碑都高大厚重,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本,是一种混合了多种古文本特征的、难以立刻辨认的字体,但其中又夹杂着一些众人能勉强看懂的符号、年号甚至人名。
纸人停在一块斑驳的石碑前,它那纸质的手指缓缓抚过碑文上一个深深刻入的名字。
“看吧。”
它的声音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这是自愿为怨仙计划”奉上一切的先行者之一。
,,“他曾是东汉的一位贤良方正,朝堂砥柱,眼见天下饥馑、疫病横行、战乱不休,众生皆苦。他最终明白,小修小补于事无补,唯有彻底净化这世间积攒的所有苦”与怨”,方能开辟真正的极乐净土。于是,他自愿于此,承受剥皮楦草”之刑,以其位极人臣却横遭极苦所产生的滔天怨念,化为计划的基石。”
它的手指移向另一块石碑,众人瞳孔一缩那是一位在史书中记载于乱军中失踪、
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魏晋名士。
“还有他。”纸人继续道:“纵情山水,放浪形骸,不过是对这污浊现世的绝望逃避。他选择在此,于极致的美酒幻境中,被无数毒虫啃噬殆尽,将那份于极乐中骤堕极苦所产生的、纯粹无比的怨毒,注入计划之中。”
它引领着众人在这片碑林中缓缓穿行,每经过一块石碑,便点出一个名字,一段被历史尘埃掩盖的“奉献”。
其中有功高震主却莫名暴毙的开国勋贵,有盛年退隐、不知所踪的一代宗师,有远嫁异族却于途中“病逝”的和亲公主,甚至还有一位在史书中仅寥寥数笔、记载其痴迷求仙问道而消失的帝王——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份以最惨烈方式献祭的、强大而纯粹的“怨”与“苦”
0
郑琴忽然停下脚步,指向一块石碑角落刻着的奇异符号,那符号与她在推算中多次感知到的、干扰极强的内核波动隐隐吻合:“这些怨力——通过什么方式汇聚?最终导向何处?载体”是什么?”
纸人火焰般的眸子看向她,似乎赞许她的敏锐。
“问及关键了。”它缓缓道:“万川归海,终需河床。无数时代、无数先行者奉献的怨力,并非凭空堆积。它们需要一个足够强大、足够包容、也足够痛苦”的容器来承载、融合、最终孕育——”
它顿了顿,说出了那个众人已然知晓的名字:“——便是&039;怨仙”。”
“而怨仙飞升之刻,”纸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非人的神性:“将撕裂此界障壁,并非带走一人之解脱,而是将整个世界积攒的所有痛苦、怨恨、业障、污秽——一切负面,尽数吸纳、带走!”
“从此,人间焕然一新,再无苦痛,唯有极乐!此乃亘古未有之慈悲,超越一切功德之伟业!”
一片死寂。
只有纸人那狂热的声音似乎在碑林间回荡。
玲玲下意识地抓紧了江小刀的骼膊,脸色苍白,张叔和徐婶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陈勇生浓眉紧锁,握紧了拳,方家姐妹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掩饰不住的闪铄。
逻辑小队的西装男们面无表情,但眼神极度凝重。
“哈——哈哈——”
江小刀突然发出一串冰冷的、充满讥讽的笑声,打破了寂静:“说得好听!归根到底,不就是他妈的要我们去死?!变成你们那什么狗屁怨仙的肥料?!这就是你们等了千年万年的伟业”?拉着一群人去死,换另一群人的极乐?这他妈算什么狗屁道理!”
纸人缓缓转向他,火焰般的眸子静静燃烧,并无恼怒,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泯的神色。
“超越世人浅薄认知的伟业,总难被即刻理解。凡眼只见牺牲,却不见牺牲之后的新生。”
它的声音再次变得空灵而悠远,带着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神性:“我们目睹过太多王朝更迭,荣华转瞬成空;见证过无数生灵,生于苦楚,死于微末。这世间的结构,早已从根子上便浸透了苦”与怨”。小修小补,不过是杯水车薪。”
“唯有彻底推倒,方能重建。唯有最极致的怨”,才能吸引并带走一切怨”。”纸人的话语如同咒语,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你们的牺牲,并非终结,而是开端,是真正极乐净土的开端。”
“而且——”
这一次,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抗拒的诱惑:“极乐降临之时,死者亦会复生、
一切遗撼终将被弥补,各位在死亡之中,不过是作了一场黑梦,醒来之时,便已是极乐。”
它再次抬起纸臂,指向碑林最深处。
那里,隐约可见一个极深的洞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无数痛苦嘶嚎与怨毒诅咒的恐怖波动。
“请随我来。”
纸人重复道,声音不容拒绝:“亲眼去看一看那正在孕育中的未来”,触摸那即将改变一切的伟业”。届时,你们自会明白,今日之所见所闻,并非死亡之邀,而是——
通往永恒极乐的船票。”
它不再多言,转身,无声地滑向那最深沉的黑暗。
众人僵立在原地,望着纸人的背影,又看向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处,一时间,竟无人挪动脚步,冰冷的碑文仿佛活了过来,上面每一个名字都在无声地尖叫,诉说着千年的痛苦与等待。
郑琴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她扶了扶早已经布满裂纹的眼镜,目光扫过同伴们惊疑不定的脸庞,最终落在那渐行渐远的纸人身上。
“系统没有跳提示,它说的,并不是真正的怨仙计划,或至少,还有隐瞒。”
“保持警剔,跟上。”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冷澈:“答案就在前面。无论是生路,还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