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穿入心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好似五脏六腑中蓦然长出一根根尖锥,好似血肉骨髓都被置入烈火中焚烧。
很痛。
很痛很痛。
但在游离的意识最后,感受到的最为剧烈的疼痛,却并非来自腹腔。
而来自左侧胸膛,来自那颗不断收紧,好似被无数根的细丝紧紧勒着,就要被切割成无数碎肉了的心脏。
“灵芝”
耳边模糊传来一道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清后语,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人所说。
裴令之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在月色与火光之下,巍峨喧闹的皇宫。
举着照明火把的起义军们,挤在宫道之上,高声欢呼庆贺着——他们欢呼雀跃,裴令之却莫名听不见一丝声音。
怔愣许久,裴令之缓缓低头看了一眼。
看到自己飘在半空之中,已然半透明的身躯之时,他终于明白,那些人在庆贺什么了。
他们在庆贺他的死亡。
他们在庆贺一个嗜血暴君的死亡。
身体好似又隐隐开始作痛。
可裴令之清楚,那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他如今都已身死,变作了一缕飘荡在世间的幽魂,没了身躯,怎么还会感受到疼痛?
他正这样愣愣想着,魂体便忽而不受控制地被一股莫名气息吸引,慢慢飘去某个方向。
心里疑惑,可所有的疑惑在瞧见那道熟悉身影之时,都消散而去。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的身影。
只是此时,她正陪伴在七弟的身侧。
听不见声音,裴令之也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是聊如何向天下宣告他这一暴君的身死,还是聊裴泊之登基之后如何安抚万民
只见他们相聊甚欢,而后,七弟离去,留下她一人还站立原地。
裴令之就站在她的身前。
而她似乎也望着他。
可裴令之看得清。
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没有照出他的身影。
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是一样的。
那双眸子只是穿过他,在看裴泊之的身影。
她动了,自他魂魄中穿过,缓步离去,也没有回头。
裴令之想,自己或许不该再跟上去了。
可冥冥中那股无形的力气却又将他牵着,让他跟上了那道身影。
她走在前面,他就跟着。
一如生前。
寻常幽魂瞧见日光就该怕了,可天色转明,日光照在他身上,他没有任何感觉。
只是一味跟着她,也终于明白,昨夜七弟让她去办的,是什么事了。
他看见了自己。
倒在地上,双目还睁着,却已没了气息的自己。
有人来问她,大概是问她如何处理他的尸体。
裴令之听不见声音,只看见她的唇似乎动了动,于是,便有人拿着草席将他卷起。
那些人抬着他的尸首远去
是要扔去乱葬岗吧?
裴令之好似想起了一点。
心脏的地方好似又传来细细的痛。
但他已经成了一抹幽魂,又怎会还有心脏?
他的尸体被抬去乱葬岗,她没有跟去,裴令之也就没法跟去。
生前就缠着她了,如今死了,变作幽魂还要缠着他。
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在他的前头。
他那样在她后面跟着,永远只能瞧见她的背影,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他看见她辅佐七弟登上皇位,看见她专心政务造福万民,看见她培育唐家稚童,看见她将那些孩子一个个教育成才。
可这些。
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人成了魂魄之后,好似就也感受不到那些疼痛与情感了。
望着她的背影,他好似再也感受不到过去所有的那些爱恨、情怨。
他也没有那般恨她。
为何,为何如今他还会追在她的身后,没有消散成烟?
鬼似乎也与人一样,是需要休息睡觉的。
一到夜里,夕阳垂落,她点起烛火,他也就沉沉睡去。
每晚都是如此。
直到。
这一日的夜里。
咳嗽声声,淡淡血气,将他唤醒。
他睁开眼睛,发现房中烛灯还未熄灭。
她坐在书案之前,将沾染点点血沫的手帕扔进炭盆之中。
烛火幽微,昏暗摇晃,他恍然才发现,她鬓边发角不知何时,已染上霜白。
慢慢抬手,伸出指尖去碰,可碰到的,却也只有一片虚无。
更夫敲响四更天,她放下手中的纸笔,缓缓站起了身。
裴令之以为,她要睡了,却见她披起外衣,走到门边,拿起了每晚都会停在那的灯笼。
魂体随着她的移步飘出屋子,飘出小院,最终来到了一间裴令之从未见她来过的小屋前。
又或者说。
白日里,他从未见她来过。
她走进小屋,拉开了地面上的一扇暗门。
寒气渐渐从那昏暗的地门中散发出来,她提着灯笼,走下台阶,往里走。
可裴令之却好似被那股寒气冻结在了原地,跟不上。
不。
不是跟不上。
只是他原本一直都被某股莫名的引力牵着,跟着她走的。
可现在,在她进入地窖之后,那股牵着他的引力就没了。
好久,好久,他好似模糊好像抬了一下脚,也跟着慢慢走进了那地窖之中。
越往下走,寒气就越重。
只是他如今都成了魂魄,也感觉不到冷热了,只是模糊觉得,应该很冷。
不知走了多久,熟悉的引力再度传来,他又被那股引力牵着,看见了她的背影。
地窖昏暗,她手中提着的那一盏灯,也只能微弱照亮周围的一小圈。
裴令之也只能模糊看见,地窖里摆了很多很多的冰。
而她就那样静静站在那些冰块之中,静静地注视着什么。
她在注视什么呢?
来到她的身后,裴令之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可看过去,看清楚,他却愣了。
被封存在那些冰块中的,是本该被扔去了乱葬岗的,他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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