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批弘农士民的西迁,太守徐盛也率领郡属僚吏,进驻华阴,将此地作为郡衙驻所。
于弘农郡而言,这座孤悬潼关以西的华阴小城,已是弘农官民最后的保障,对弘农官吏则关乎尊严与话语权。
不过,此时的华阴城已不是徐盛一个人说了算。作为潼关防线背后第一座城镇,此地具备无法替代的价值,朝廷也格外关注与重视。
支撑潼关的大部分粮草、军械都屯于此,并且还有更多军事后勤辐重在持续向华阴输送,这就是目前长安与关中各地东输战备物资的终点。
这些工作,必然伴随着大量的人力、畜力。同时,包括骁骑营在内的后备兵力,也驻扎在此,
以及大量西迁的弘农官吏与难民
形形色色、各有目标任务的人,齐聚于此,短时间内涌入的人口、牲畜与物资,直接突破华阴这座城市的负载能力,带来的便是紧张、忙碌,整个一片乱糟糟的场景。
而这种局面,是必须要得到纠正,否则必将引发更大的混乱,乃至影响到对普战事。
解决的办法也不难,继续分流人口,尤其把聚集于此的弘农难民向西疏散,将华阴的秩序尽快梳理并稳定下来,快速进入战时状态。
在弘农官府组织下,往关内转移的弘农士民,零零总总加起来,也就不到三万人。至于更多人,大多逗留当地,有的是不信任官府,自己亡命,就地躲避,有的是舍不得地里的粮食、家里的财产,还有的大抵对晋军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徐盛也由一堂堂大郡太守,沦为一个“救时县令”,并且伴随着纷繁的麻烦。
须知,弘农士民的撤离,并不是简简单单把人迁走。坚壁清野四个字,注定与混乱与毁灭挂钩,官府直接控制的那些土地暂且不提,但让那些从育苗、堆肥开始,便是辛苦种植的士民百姓,
在即将收获的关头,将之毁环,换谁都不乐意。
不要提危险、觉悟什么的,对普通百姓来说,粮食不只意味着付出的劳动与艰辛,也意味着全家的生存。
大半的弘农士民,都属于外迁而来,可以说都是被乱世以极其原始而残酷的方式筛选出来的。
也就这么几年的安稳日子,一切又仿佛回到了羯赵末年的模样
徐盛从接替苟威开始,便基本在弘农任职,苟氏在长安扎旗之初任命的各郡太守,如今基本都换过一茬了,唯独徐盛在弘农没挪过窝。
风风雨雨走过来,福祸悲喜,生死浮沉,徐盛在弘农投入了太多心血。
而今,当战争的毒火烧掠而过,徐盛在弘农的努力,他给当地士民带来的福祉,便如冰雪面对烈日般,迅速消融
所幸,桓温此番进军求稳,也给了弘农官民一点调整的空间。顾及到士民百姓的情绪,在进行大规模迁徙时,徐盛还是留了半个月的时间,让治下百姓抢收、储藏夏粮。
不过,他们注定无法像关内秦民那般“从容”,毕竟直面着晋军的威胁,当晋军前部过函谷,
寇新安后,徐盛便果断收起所有软弱的心思,开始催促西迁了。
愿意走的欢迎,不愿意的任其避难,但有一条基本原则,田地里的粮食,一粒麦壳都不能留给晋军。弘农境内的秦军与差役也大举出动,毁田焚禾,悲怆之声响彻弘农大地,无数流民举家西迁作为一方父母官的徐盛,心情自然也充满了憋屈乃至愤,但西迁至华阴,面对的麻烦则更多。
数以万计的弘农难民,其身家安顿,乃至吃喝拉撒,都得考虑。毕竟,仅靠各家流民随身携带的口粮,是很难坚持太久,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工具、体力,将所有家当都带上。
救济是必须的,但退至华阴的徐盛,手中掌握的、能够调用的资源,也变得十分匮乏。
关键在于,秦朝廷的重心都放在如何御敌上,尤其是潼关、华阴一线,弘农士民的安危利益自然不能罔顾,但得给军事让步。
如此也就罢了,治下恐惧彷徨、无所适从的良民百姓们,还要被打主意。而来自秦王直接且明确的命令,也让徐盛没有任何拒绝的馀地。
上有王令,中有军情,下有民状,不得已之下,徐盛只能在华阴,继续组织弘农流民,向西迁徙。
而徐盛的做法是,让各县官吏及三长,各自带领辖下民众西迁,到京兆境内后,配合其征调民役,但就一个硬性要求,多少人去,多少人回!
愿意听从官府布告,追随官家西迁的士民百姓,不管出于何种考虑,都是极其难得的。这些都是弘农的元气所在,等打跑了普军,将来还要靠他们恢复重建。
当然,在华阴,徐盛还是从流民众中征召了三千丁壮,一者为守御秦军提供后勤服务,二者手里有人说话才硬气,有人听。
徐盛也是没办法,他在弘农屯防将士中,还是有些影响力的,毕竟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的屯防成卒,是以他当年守潼关的旧部整编而来。
但弘农的屯防营,没能第一时间西撤,被宣德将军刘异编入所部战斗串行了,而徐盛还要在百忙之中,多费许多心力,照顾弘农的军户西迁,让屯成将士安心在前方对付晋军
当秦王王驾向东徐行之时,豌而东的官道上,尽是三五成群、携老扶幼的流民,载道盈野者,满是人声畜鸣以及大包小包的行李。
乃至于,这给王驾与东输军辐的通行,造成了不小阻碍。所幸,过潼关后的弘农难民,是经过华阴一番有序整顿的,有人牵头,不至于失控。
而这些情况,苟政看在眼里,他能够体会到那种隐藏在杂乱与混沌中秩序,政权在弘农土民中创建的统治力,在战争的躁下,并没有被彻底摧毁,这甚至让苟政心中感到一丝隐隐的振奋与安宁。
因此,在王驾抵达华阴,苟政一没有视察当地军需物资,二没有检阅后备军队,而是直接召见徐盛,单独听其述职。
只不过,直面秦王的时候,徐盛的表现却有些出人意料,所谓的述职,用诉苦来形容或许更为恰当。
堂堂一郡太守,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苟政倾诉着弘农百姓的不容易,以及为此次战争做出的牺牲,付出的代价,而这还注定是个持续的过程:
实事求是地说,一个老大男人,胡须都染上了几分花白了,哭哭唧唧的,场面还是有些一言难尽的。
而哪怕知道徐盛有做戏的成分,苟政也不由心中叹息,毕竟,徐盛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他感受得到。
华阴县堂间,苟政默然在座,看徐盛悲从中来,眼晴都哭红了,心中思付,人家都如此舍下面皮了,总该有所表示才是。
念头急转,苟政起身递给徐盛一方丝帕,轻叹道:“徐卿如此动情,孤闻之亦觉不忍。卿与弘农官军士民,为大局的确牺牲太重了!此情此节,孤不会忘记,朝廷也不会遗忘!”
“谢大王!”徐盛接过丝帕,擦了擦脸,听苟政宽慰之言,表情有所收敛,望着苟政,语气中充满了感伤,
“大王,道理臣都明白,我弘农官民也愿意听从朝廷命令,为大秦尽忠效力。只是,数载经营,一夕尽毁,臣实在痛不欲生,难以释怀啊”
见其状,苟政又抬手在徐盛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正色道:“放心,弘农终究还是我们的,桓温与晋军夺不去!
当年,我们能在一片废墟、十室九空的情况下,重建弘农,而今我们有人有粮,重返弘农、重建家园,是迟早的事。
此战过后,朝廷必有抚恤搞劳,西迁的弘农士民百姓,孤保证,还是弘农的
见苟政郑重其事的允诺,徐盛也不演了,拱手拜谢,稍加沉吟,也以一副认真的口吻,对苟政说道:“大王,一场战争,便将弘农官民数年辛苦摧毁,此战之后,纵士民悉数返乡,没有三四年,恐怕也难以恢复。
恕臣直言,若回回如此,那么弘农永远无法兴复,弘农士民永不得安宁:
徐盛这话,却是隐隐有针对朝廷当初“弃洛”的决议了,毕竟这直接导致弘农成为面对晋军来犯的战场。
站在弘农官民的立场与角度,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不过,关于国家军事战略的问题,
自不能单纯从弘农一郡的利益考量。
当然,徐盛也没有以此攻许的意思,只是一种端正的态度,向秦王提出隐忧罢了。
而对于这方面的疑虑,苟政的回答迅捷而有力:“似桓温这等来犯,只是例外,而非常态!此战如我大秦得胜,那么绝不再使弘农遭此灭顶之灾,孤也绝不允许有外敌犯我关河安宁!”
“这是最后一次!”苟政沉沉的声音响起在堂间,似承诺,也是自勉,但格外坚定,眼神也仿佛刀子般锐利。
徐盛闻之,郑重一揖:“有大王此言此志,我弘农士民,终得久安矣!”
了徐盛一眼,此君却是有把苟政架起来的意思。不过,苟政也不在意,呵呵一笑,又对徐盛安抚道:“华阴与弘农官民之事,还需劳烦徐卿尽心!”
徐盛退后一步,深深一揖:“职分所在,责无旁贷!”
将这名关西士族精英扶起,看着他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审视,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
有安定右族的抱团,尤其是邓氏、徐氏;有徐盛在弘农的多年经营与崇高声望;还有弘农郡的战略定位与军事戌防问题
杂念纷纷闪过,但苟政再开口时,嘴角已挂着笑意,提起一件与此情此景不相干的事:“听闻令郎徐嵩少年英才,知时达务,十几岁便幕佐左右,参谋机务,很是难得啊!
孤一向爱才,尤爱年轻俊杰,眼下身边正缺人,不知徐卿可否割爱,让令郎到内廷当个御史郎官?”
徐盛闻之,不免讶然,但稍一思索,立刻拱手表示道:“犬子何幸,入得大王之耳!若能在大王身边历练听用,是犬子福分,更是我徐氏之福,臣拜谢大王恩典!”
听其表态,苟政呵呵一笑,挥手道:“此事那便说定了!孤正要起行前往潼关视察关防,让令郎收拾收拾,与孤一起!”
“诺!”
潼关就坐落在麟趾原上,自当年亲自督师击破符健之后,苟政便再没有亲临巡视过了。而每每王驾至此,多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上一次是符健,这一回轮到桓温。
潼关,严格来说,是苟政王业之始,他由此真正发迹。对这片山塬,这座关城,自然也具备特殊的感情,关内的一砖一瓦,关外的一草一木,都有深刻的记忆。
当然了,此次苟政亲至,没有任何闲情逸致去追忆往昔,他关注的点,全在晋军进展,以及守备建设上。
在苟政驾临潼关之时,晋军前部,已经侵入弘农,并与成守陕县的刘异所部秦军发生激战。
而潼关,仍有零散却络绎不绝的弘农流民西来,当真正的危险与灾祸降临时,大部分人,还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对这些“后来者”,秦国朝廷这边,还是给予更多的宽容,给他们打开求生避难的信道。不过,要想过关,要接受比之前流民更严格的盘查。
潼关东关楼上,在兵部尚书、征东大都督陈晃的陪同下,苟政登楼远眺。崇山峻岭,羊肠坂道,山塬下的远望水十分应景,这些山水带来的安全感实在太足了。
关楼下,仍有数以百人的难民,正排着队伍,等侯城门守备的检查。王驾在此,自无欺侮之事,但比起平日,也要更加严格。
关城上,眼中装满了潼关山河的苟政,则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对陈晃说道:“有你陈文明在,
孤对潼关守备,是一百个放心!
当年你能力拒符健,而今便能挡住桓温!不到哪里去."
言方落,关下便传来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