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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布条记血,边地锈光

红土缝里的露水还没被晨光吸干,昨夜的脚印在泥里泡得发胀,像一排没长齐的牙。风突然停了,连橡胶林里的虫鸣都咽了声,只有我的呼吸撞在战术头盔上,闷闷的,像揣了颗浸了水的棉球。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的电流声猛地活了。不是平日里沙沙的轻响,是生锈的铁丝在铁皮上狠刮,带着股金属被掰断的腥气,"滋啦——滋啦——"地钻出来,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天线往骨子里爬。我下意识攥紧望远镜,镜身的冷铁硌得掌心发疼,才发现手心里的冷汗已经把防滑纹泡软了。

"牧羊人!牧羊人!"

调度员的声音像从埋了半截的铁皮桶里挤出来,喉咙里卡着沙砾,每个字都带着毛刺。"黑羊过界了——"他突然顿了顿,电流声趁机疯长,把后半句嚼得支离破碎,"碑三号垭口"

我的后颈汗毛“唰”地竖起来。黑羊。这代号在边境线的暗语里,从来不是指活物。去年冬天截获的那批货里,装着七只冰镇的木箱,箱底铺着的黑绒布上,就印着个歪歪扭扭的羊头——后来法医说,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足够拼凑出半支足球队。

"立即拦截!重复!立即拦截!"

调度员的声音突然劈了,像被谁捏住了喉咙,尾音在电流里打着旋儿往下沉,"它们带着崽"

带着崽。

这三个字像颗烧红的铁珠,“咚”地砸进我太阳穴。红土突然开始发烫,掌心的冷汗被蒸得冒白烟,昨夜在拳套里摸到的那截红布条仿佛又在手里晃——霉斑啃透的布面上,“辛”字的最后一笔断得突兀,像被什么硬生生咬掉了。

远处的垭口突然腾起团灰雾。不是风卷的土,是货车碾过碎石的烟,慢悠悠地往天上爬,像条没睡醒的蛇。我举镜的手开始抖,十字准星里,那道灰雾的根上,正冒出个白花花的影子,轮胎碾过界碑的闷响顺着红土传过来,震得我牙床发麻。

对讲机的电流还在嘶叫,像有无数只蚂蚁顺着线爬,要钻进耳朵里筑巢。我盯着那团越来越近的白,突然想起刚才在橡胶林里瞥见的银灰色衣角——他手里那个黑布袋晃悠时,袋口露出的那截惨白,边缘的暗红不是土,是血,新鲜的,还在往布纹里渗的那种。

风又起了,卷着红土往嘴里灌。我狠狠啐了口,尝到股铁锈味。原来不是土进了嘴,是牙咬得太狠,舌尖被硌出了血。

掌心的肌肉突然抽紧,像被红土里的铁砂扎了下。那股劲来得太急,指节“咔”地响了声,拳套便脱了手——不是轻飘飘地落,是带着股坠劲往下砸,皮革边缘先撞在红土上,发出声闷沉的“噗”,像块浸了血的肉砸进泥里。

红土被震得跳起来。不是成片的扬,是细碎的颗粒,混着昨夜的露水,溅在拳套的裂缝里。最显眼的是那截红布条,霉斑被这股劲抖得簌簌落,灰黑的碎屑飘下来,像谁在暗处捻碎了块陈年的痂,有的粘在湿漉漉的红土上,有的顺着风打了个旋,竟落在我靴尖的鞋带缝里。我低头看时,正撞见布条末端那半根发黑的棉线,线头缠着的金属屑在晨光里闪了下,像颗没化的血珠。

“滋滋——”

战术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变了调,不是平日的沙沙轻响,是带着齿痕的刮擦声,像有人用生锈的刀尖在麦克风上狠划。邓班的声音就从这团嘈杂里钻出来,劈了半道,又猛地绷直:“李凯!架枪!”

机枪手李凯的动作快得带起风。他往地上一跪,护膝撞在红土的瞬间,我听见“咔啦”声——不是护具的响,是他膝盖碾过块藏在泥里的碎石,棱角硌得护膝里的钢板发颤。他没顾这些,左手托着88式的枪管,右手往机匣里送弹匣,金属碰撞的“咔嗒”声脆得像咬碎了冰,弹匣卡榫咬进槽位时,枪身震得他虎口的老茧都跳了跳。瞄准镜的镜片刚对上光,就映出他下颌线绷得发紧,胡茬上沾着的红土沫子,被急促的呼吸吹得簌簌落。

“阿江!破门器!”

爆破手阿江正蹲在背包旁翻器械,听见指令时手顿了半秒。他指间还捏着半截绝缘胶带,胶带边缘卷着毛,沾着点前夜的泥——那是昨夜检查破门器线路时蹭上的。他没擦,反手拽过帆布包,破门器的合金外壳撞在包沿上,发出声沉钝的“咚”,像块铁砸在棺材板上。我瞥见那器械的撞针上还沾着点暗红,不是漆,是上次在溶洞里破门时蹭的血,干硬得像层壳,阿江用拇指蹭了蹭,没蹭掉,倒把指腹染得发暗。

“吉克阿依!左翼迂回!”

侦察员吉克阿依早没了踪影。我刚转头,就看见她的迷彩服后摆钻进灌木里,像条滑进草里的蛇。她靴底碾过枯枝的“咔嚓”声极轻,轻得能听见枝桠上的露水往下掉,“嗒”地砸在红土上,洇出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湿斑。她后腰别着的匕首露了截柄,牛角鞘上刻着的鹰纹在晨光里闪了下,那是她彝族老家的图腾,据说能指引亡魂回家——可此刻那鹰的眼睛,正对着橡胶林深处最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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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班的吼声还在耳机里滚,带着股被火燎过的焦味:“动作快!黑羊带崽,别让它们钻进溶洞!”

“带崽”两个字撞进耳朵时,我突然盯着拳套上的红布条发怔。布面被红土泡得发涨,霉斑爬过的地方,原本该鲜亮的红褪成了暗紫,像被水泡透的旧血。指腹往布条上按了按,能摸到布纹里嵌着的细沙,和刚才在杨杰军靴上看见的铁砂一个粗细——它们都来自这片红土,都沾着同一种腥,像谁把血、泥、汗全揉在了一起,再塞进这些缝隙里。

风突然从橡胶林里钻出来,掀得拳套的皮革“吱呀”响。李凯的机枪保险“咔”地开了,阿江的破门器线路在晨光里闪着铜色的亮,吉克的匕首鞘在灌木里偶尔露个尖,而那副拳套,正被红土慢慢往深处吞,指缝里的山麂鬃毛跟着抖,像在拽着什么往泥里沉——是十三岁那年石榴树下的皂角香?是兴武堂擂台上没干的红漆?还是金澜夜会里那抹银灰色西装的影子?

耳机里突然静了半秒,只有邓班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在拉。我看见他往战术背心里塞了颗手雷,拉环的铁圈在晨光里晃,映出拳套上那截红布条的影子——短了半截,像被什么硬生生咬掉了。

李凯拧身侧跪的瞬间,迷彩裤的裤腿在红土上扫出半道弧。不是轻飘飘的擦过,是带着股狠劲往下砸——护膝先撞在湿泥里,发出“噗”的闷响,红土被挤得往四周翻,像被按进地里的面团,瞬间没过护膝边缘半寸。他膝盖骨顶在护具的钢板上,“咯”地响了声,是旧伤在较劲——去年缉毒时被毒贩的钢管砸过的地方,此刻正随着发力突突跳,可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右手往腰侧一捞,弹匣早被食指勾在掌心。金属壳上还留着他的指痕,是常年攥握磨出的亮印,边缘的棱角被体温焐得发暖。往机匣里送的动作快得只剩道残影,先是“咔”的轻响,弹匣口咬住机匣的槽位;跟着手腕猛地一旋,“咔嗒”声脆得像咬碎了块冰,那是卡榫彻底锁死的动静,机匣里的弹簧被压得发颤,连带着88式的枪管都微微震了震。

枪管上的瞄准镜刚对上光,就扯出条冷亮的线。不是柔和的反光,是淬了冰的锐,镜面上的指纹被晨露泡得发涨,倒让那道光更显凌厉——扫过橡胶林时,晨雾像被快刀劈过,硬生生裂出条亮缝。雾里的腐叶、断枝、挂着蛛网的藤蔓,全被这道光照得清清楚楚:片枯叶正往下掉,坠到一半被风托住,在光里转了个圈,露出背面灰黑的霉斑;根断枝的茬口泛着湿白,像刚被什么咬断的骨头。

李凯的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没看那些,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死死锁着垭口方向,喉结在迷彩服领口动了动,像是把涌到嘴边的粗气又咽了回去。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被砂纸磨过的涩,每个字都裹着红土的腥气:“左翼百米,灌木封死了射界。”

他顿了顿,左手往枪管上搭,掌心的老茧蹭过枪管的散热孔,带出点铁锈味。“香客,”这两个字咬得尤其重,像在嚼块生石头,“清场。”

风刚好卷过他的耳际,把最后那个字吹得晃了晃。护膝陷着的红土突然往下沉了沉,是他脚掌在暗中发力,鞋跟碾过块碎石,棱角硌得脚心发疼,可他的瞄准镜纹丝没动——镜筒里,那道冷光还在橡胶林的雾里划着,像条蓄势待发的蛇,等着猎物露头的瞬间。

香客没接话。

不是故意晾着谁,是连呼吸都调成了细弦。喉结在迷彩服领口凝着,没动分毫,只有鼻翼极轻地翕了下,吸进半口混着红土腥气的风。他的目光早越过李凯的肩头,钉在左翼那片密匝匝的灌木上——枝桠缠得像团乱麻,带刺的藤蔓顺着树干往上爬,叶片上的露水被晨光映得发亮,像撒了把碎玻璃。

手腕翻动的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不是花哨的甩动,是从掌心到指尖的寸劲,三棱军刺的刃面刚巧接住斜斜切来的晨光,“唰”地漾开道银弧。那弧不宽,却亮得刺眼,像谁把正午的日头劈了片下来:军刺的三条棱线在光里绷得笔直,每条棱上都嵌着道旧痕,是上次在溶洞里劈断钢筋时崩出的豁口,此刻正随着动作微微颤,把晨光抖成细碎的星子。

迷彩服的袖口磨得只剩层纱。灰绿色的布料卷成圈,露出的线头支棱着,像被虫蛀过的草绳。底下的小臂是浸过桐油的黑,阳光往皮肤上落,只能洇开片淡金,盖不住那些暴起的青筋——不是松垮垮的蚯蚓,是绷直的钢线,从腕骨往肘窝爬,握刀的虎口处最粗,像打了个死结,随着指节发力突突跳,把军刺的柄攥得发白。

他往前挪的步子轻得离谱。军靴的胶底碾过红土时,没掀起半点尘,只有鞋跟蹭过块碎石的“沙”声,细得像春蚕啃叶。离灌木还有半步远,他突然沉腰,三棱军刺的尖儿朝下,带着股钻劲往斜里扎——不是直挺挺地捅,是顺着藤蔓缠绕的缝隙,像条找着穴的蛇,悄没声地往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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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刺入木的瞬间,连风都顿了顿。

先是三棱刃破开藤蔓老皮的脆响,“吱”的一声,细得像冰碴划过玻璃。跟着是刺尖钻进灌木主根的闷劲,没发出“噗”的钝响,倒像冰锥凿进冻土,只有木质纤维被硬生生撕裂的微响,顺着军刺的棱线往上传,震得香客虎口发麻。最末是顶端的枝叶坠下来,带刺的叶片擦过军刺的银刃,“咔嗒”断成两截,断口处的汁液瞬间渗出来,不是绿的,是暗黄的黏,像老树淌出的脓。

他没抽刀,只手腕微微旋了旋。三棱军刺在根里转了半圈,搅断的纤维顺着棱槽往外冒,混着点湿土屑。那些原本挡着射界的枝条,正以刺为中心,极缓地往两边塌——不是猛地砸下来,是被切断的主根托不住重量,枝桠擦着枝桠往下滑,叶片上的露水“嗒嗒”掉在红土上,洇出个个深褐的小点,像谁在地上敲了串暗号。

香客的指尖还按在军刺的柄端。那柄被汗浸得发亮,胶套上的防滑纹早磨平了,露出底下的金属壳,壳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忍”字,是他刚入队时用军刺尖自己划的。此刻那字正对着灌木深处最暗的地方,笔画里卡着的红土沫子,被他掌心的汗泡得发胀,像要把那字泡软了,再顺着军刺的棱线,往更深的地方钻。

杨杰喉结动的那一刻,我听见他喉咙里滚过声闷响。不是吞咽的轻响,是像吞了颗生锈的铁球,从舌根坠到胸口,把脖颈处的皮肤坠出道深深的凹陷,喉结下方的青筋跟着绷直,像根快被拉断的细铁丝。他的下颌线绷得发紧,胡茬上沾着的红土沫子被这动作震得抖了抖,有几粒掉进衣领,没入迷彩服的褶皱里,像被皮肤悄悄吞了进去。

他那截断指在战术腰带上蹭的动作,带着股狠劲。不是无意识的摩挲,是用截面的硬茧往帆布带上碾——那腰带是老式的战术帆布,磨得发灰,挂钩处的金属早锈成了褐红,断指的硬茧蹭过锈迹时,发出“沙沙”的响,像用砂纸在磨块生铁。截面的硬茧黄黑相间,最边缘泛着层亮,是常年摩擦生出的厚皮,把本该狰狞的断口遮得严实,可皮缝里还嵌着暗红的血珠,不是新鲜的红,是发乌的褐,像埋在红土里半干的血痂。

血珠往枪套里渗的速度很慢。不是涌,是顺着指缝往外沁,每颗都比米粒还小,落在黑色的皮质枪套上,洇出个个暗褐的星子。枪套是旧的,边角磨出了白茬,露出里面的帆布衬里,血珠渗到衬里的瞬间,就被吸成了更深的褐,像在布面上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花。我盯着那花看时,突然发现枪套边缘的缝线处,还卡着半片干枯的橡胶叶——和刚才在他军靴齿缝里看见的那片,纹路能严丝合缝对上。

“禁毒支队负责外围警戒。”

他开口时,声音像是从红土深处捞出来的,裹着层湿泥的腥气。不是平日发号施令的沉,是压在喉咙底的哑,每个字都带着沙砾感,像被边地的风磨去了棱角,又被什么东西堵着,吐出来时带着股憋闷的颤。气音里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舌根发紧的模样,像含着口没咽下去的红土。

“特警突前,注意人质——”

“人质”两个字咬到一半,他的目光突然偏了。不是随意的瞥,是像被什么拽着,猛地往橡胶林深处扎——那里晨雾还没散,树影叠成重重叠叠的黑,最密的灌丛里藏着团更深的暗,像头蜷着的兽。他的睫毛很长,沾着的红土渣本就摇摇欲坠,被这突然的转头带得簌簌往下掉,不是成片地落,是一粒一粒、带着棱的小颗粒,有的掉在他手背上,被掌心的汗黏住,有的落在红土里,砸出比针尖还小的坑,像被风吹散的火星。

我突然注意到他握枪的姿势。断指没有蜷起来,而是直直地抵在枪柄下方的凹槽里,那道旧伤的疤被压得发白,边缘的硬茧几乎嵌进木质枪托里。枪套里的血珠还在往外渗,顺着皮质的纹路往枪柄爬,把“92式”的刻字染得发暗,像谁用血在上面描了遍。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带着股蝙蝠粪的陈霉味,掀得他迷彩服的领口晃了晃。他目光收回来时,睫毛上最后一粒红土渣刚好掉在枪套的血珠里,“滋”地一声,像火星落进了水里,那点暗褐的星子突然涨大了些,把“人质”两个字没说尽的尾音,全淹在了里面。

风突然卷过耳际,带着灌丛里的潮气往领口钻,我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那道银灰色的影子突然在眼前清晰得吓人——不是模糊的掠影,是羊毛混纺西装被晨光照出的细痕:左肩沾着块红土,像谁往崭新的布料上泼了勺泥浆;下摆被带刺的藤蔓勾住,撕开道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黑衬衫的边角,湿淋淋地贴在布面上,像浸了水的纸。

他攥着布袋的手指骨节发白。那布袋是厚帆布的,磨得发灰,边角起了毛,被攥得皱成团,像块拧干的脏抹布。袋口没扎紧,敞着道缝,露出的那截惨白就从缝里探出来——不是石膏的硬,是骨头特有的、带着细微肌理的白,最边缘泛着层淡粉,像刚剥去筋膜的新鲜,而粉白交界处凝着的暗红,半干半黏,顺着骨缝往布袋里渗,把帆布染出片深褐,像谁把块生肉塞进了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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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那截骨头的弧度,突然想起解剖图册里的指骨。尾端的关节凸起得恰到好处,像颗没长圆的枣,只是此刻那凸起上沾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被风一吹微微颤,看得我舌根发涩,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嘴里泛起股铁锈味——是刚才咬舌尖渗出的血。

“咔。”

一声轻响拽回我的神。邓班的作战靴正碾过拳套边缘,鞋底嵌着的小石子蹭过皮革,发出“吱呀”的摩擦声。他的军靴跟部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钢板,边缘沾着的红土被碾得发实,在拳套的黑皮上印出个浅褐的印,把那截红布条压得往裂缝里缩,霉斑被挤得簌簌掉渣,像层薄痂从布上剥落。

他的大手按在我肩上时,带着股沉稳的力。不是猛劲,是慢慢往下压的沉,掌心的茧子蹭过战术背心的织带,“沙沙”地响——那茧子厚得像层老树皮,指根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在毒窝夺刀时被划的,此刻疤边的硬皮正硌着我肩胛骨的骨缝,带着他体温的热,把我发颤的肩压得稳了些。

“黄导。”他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混着点烟草味,“老榕树侧坡,制高点。”

我顺着他抬臂的方向看,老榕树的气根垂得老长,像无数条灰蛇缠在树干上,树腰处有个天然的凹洞,刚好能容下一个人。坡上的红土被踩得发亮,印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最深的那个里还积着昨夜的露水,映出片碎云,像块没擦净的镜子。

他迷彩服领口的狼牙吊坠晃了晃,撞在拉链上发出“叮”的轻响。那獠牙比拇指还粗,泛着哑光的白,根部的血渍早成了深褐,像块凝固的老漆,边缘还留着几处细小的齿痕——邓班说过,这是头为了护崽跟熊搏斗的母狼,獠牙咬进熊的皮肉里,拔出来时带着自己的血,“狼都知道护崽,”他当时用拇指蹭着那些齿痕,声音沉得像压在红土里,“咱们更得把人护住。”

吊坠晃到最低点时,刚好对着地上的拳套。獠牙的影子压在红布条上,把“辛”字的上半部分遮得严严实实,只剩底下的“十”字在风里抖,像个被钉在红土上的符号。我突然觉得那狼牙的齿痕,和布袋里露出的骨头边缘的痕迹,竟有几分说不清的像——都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啃过的,带着股狠劲,也带着股说不出的疼。

邓班的手收回去时,战术背心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我弯腰捡起拳套,皮革被他的靴底碾得发烫,指缝里的铁砂硌得掌心生疼,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脉往心里钻——是那截骨头的白?是狼牙的冷?还是老榕树上空盘旋的风,带着点说不清的腥,正往垭口的方向吹?

阿江缠胶带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胶带是绝缘的黑胶布,边缘卷着毛,像被虫啃过的草叶,沾着前夜检查器械时蹭的红土,干硬得像层薄痂。他正往破门器的线路接口上缠,指尖捏着胶带的尾端,拇指按下去的力道刚巧让胶面贴紧金属——就在这时,破门器外壳的棱角刮过他的食指。

那棱角是被常年磕碰磨出的锐,带着点锈,像片没磨平的刀片。划破皮肤的瞬间没太疼,是种尖锐的麻,跟着血珠就冒了出来——不是涌,是顺着指腹的纹路往外渗,颗颗比小米粒还小,聚在伤口边缘打了个转,才“嗒”地往下掉。

血珠砸在红土上的声响,细得像落了粒雨。

可红土的反应快得吓人。不是慢慢洇开,是猛地往深处吸,鲜红的珠瞬间褪成暗褐,像块糖掉进了热茶里,边缘还往外晕出圈浅红,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却浓得发沉,把周围的湿泥都染得发暗,像蚯蚓爬过的印。阿江盯着那点褐,突然觉得红土在喘气,每道裂纹都在张合,把那点血吞得干干净净,连点腥气都没留。

“嘶——”

他倒吸的冷气里带着点颤。不是疼得厉害,是这红土的贪劲让他头皮发麻。他往伤口上啐了口唾沫,唾沫里混着点牙垢,白花花的落在暗红的伤口上,“滋滋”地响,像滚油滴进了冷水里。血珠被唾沫冲得淡了些,却没止住,反而顺着指缝往破门器的金属壳上爬,在冷硬的合金上拉出道细红的痕,像条没力气的小蛇。

他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可那笑没到眼底,眼尾的皱纹里还凝着红土的灰,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被风刮过的涩:“这土邪性。”

风卷着橡胶林的潮气过来,掀得他额前的碎发往起飘,露出眉骨上那道疤——是去年在溶洞里炸门时被碎石崩的,疤边的皮肤还泛着浅红,此刻被晨光照着,像条没长好的蚯蚓。他用没受伤的拇指蹭了蹭那点暗红的血痕,指尖的老茧磨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响,“跟能喝血似的。”

话音刚落,破门器的线路突然轻微地颤了下。不是风刮的,是他受伤的手指在抖,血珠顺着线路的铜丝往接口处渗,在绝缘胶带上洇出个更小的褐点。阿江低头用牙齿咬断胶带,齿尖撕开胶布的“刺啦”声里,他突然发现,那截被血浸过的胶带边缘,正慢慢往红土里陷——不是他按的,是红土自己在往上爬,像有无数只细弱的手,正拽着这点血味,往更深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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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李凯的机枪保险“咔”地响了声,像根火柴划过。阿江把受伤的手指往迷彩服上蹭了蹭,血印在灰绿的布料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他抬头往垭口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点暗褐的血痕,已经在红土里淡得快要看不见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只有红土自己知道,它又吞下了点什么。

战术耳机突然爆出刺啦的电流声,像被扔进滚油的冰块,在寂静的红土里炸开细碎的响。傣鬼的声音就从这团嘈杂里钻出来,带着云南口音特有的糯,却裹着层冰碴子——不是平时跟我们开玩笑时的软,是冻在雪地里的硬,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目标出现!”

他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呼哧呼哧地撞在麦克风上,混着橡胶林的潮气,往耳机里灌:“三号垭口,白色东风——篷布盖得严严实实,帆布上沾着泥,像刚从沟里拖出来!” 顿了半秒,他突然压低声音,气音里裹着颤,“驾驶室三个人,主驾光头,副驾那家伙手里的枪——是五连发,枪管上锈得发红,像泡过血!”

我举着望远镜的手猛地收紧,镜身的冷铁硌得指节发白。十字准星里,那辆货车正慢吞吞地往垭口中央挪,轮胎碾过碎石堆的“嘎吱”声顺着风飘过来,又脆又涩,像有人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柴油味裹在风里钻进来,混着红土的腥气,呛得我鼻腔发疼——那味道浓得发腻,不是正常行驶的淡,是油箱漏了油,一路滴一路淌,在红土上拖出条黑亮的痕,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篷布突然动了。

不是风掀的晃,是从底下往外顶的鼓。帆布被顶出个圆滚滚的弧度,一下轻一下重,像有只小兽在用头顶,顶得篷布的褶皱跟着起伏,粗麻绳勒出的印子陷得更深,把帆布磨出“沙沙”的响。顶到最狠时,篷布的边角被掀起半寸,露出里面黑糊糊的影子,不是规整的箱状物,是团蜷着的软,像被捆住的人在挣。

“篷布底下……” 傣鬼的声音突然发飘,尾音像被风扯断的线,“有动静……”

我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望远镜的调焦轮,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却压不住掌心的汗。镜筒里,货车的后轮碾过块尖石,车身猛地晃了晃,篷布跟着剧烈起伏,这次顶出的弧度更尖,像只小手从底下伸出来,攥着帆布的纤维往起拽——指节的凸起在布面上顶出个小坑,转瞬又被按下去,留下道浅浅的皱,像水波纹慢慢散开。

“是孩子。”

傣鬼的声音突然垮了,尾音发颤,像被谁捏住了喉咙。他的呼吸乱得没了章法,气音里带着哭腔:“篷布缝里……露出来只手,小得像片树叶……手腕上缠着红绳,绳头拴着颗铜钱,锈得发绿……”

红绳。

这两个字像根烧红的铁丝,“嗤”地戳进我太阳穴。十三岁那年的阳光突然涌进来:辛集兴娘坐在石榴树下,缝纫机“咔嗒咔嗒”地转,她手里的红绸子亮得像浸了油,指尖穿针时,银亮的针头在红绸上点出小小的圈。“这红绳得拴铜钱,”她往我手腕上缠了圈,绸面的滑腻蹭着皮肤,“能锁住魂。”

望远镜里,那截红绳在篷布缝里轻轻晃。不是风刮的,是孩子的手在抖,绳上的铜钱被晃得撞在帆布上,发出细得像蚊子哼的“叮”声。红绳的末端磨出了毛,露出里面的白芯,像被啃过的玉米须,而那点红在灰黑的篷布上,亮得扎眼,像滴没干的血。

风突然变了向,卷着货车的柴油味往橡胶林里钻。我看见篷布被风掀得更高了些,露出的那只小手攥得更紧,指缝里全是黑泥,却把红绳攥得发白——那力道,像要把整根绳都捏进肉里。

傣鬼的呼吸还在耳机里喘,带着哭腔的气音混着电流:“红绳……跟去年截的那批货里,孩子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去年。

我猛地想起那七只冰镇木箱。箱底的黑绒布上,就摆着截截红绳,绳头的铜钱锈得发绿,绳身浸着福尔马林的味,把红染成了暗紫,像被水泡烂的血。

望远镜的十字准星突然晃了。我看见那只小手突然松了下,红绳从指缝里滑出来半寸,铜钱在帆布上滚了滚,露出背面刻着的小字——模糊的“辛”,像被谁用指甲抠上去的。

喉咙突然被红土堵住了。腥气顺着鼻腔往肺里钻,混着柴油味、傣鬼的哭腔、篷布下隐约的呜咽,把那截红绳泡得发沉,像块浸了血的铁,坠得我心口发疼。

那截在篷布缝里晃的红绳突然在眼前炸开,不是冷硬的暗,是亮得灼眼的红——像被正午的日头晒透的红绸子,在记忆里“腾”地烧起来。

十三岁的老院子漫着皂角香。老槐树的荫凉把半个院子泡得发绿,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青砖地上拼出碎金似的斑,风一吹,斑子就跟着叶影晃,像满地滚的铜子儿。辛集兴家的石榴树正挂着青果,拳头大的果子藏在叶里,偶尔被风撞得“咚”地碰下树枝,惊得叶上的露水往下掉,打在树下的缝纫机上。

铸铁的缝纫机机身泛着暗光,踏板被踩得“咔嗒咔嗒”响,节奏跟树上的蝉鸣拧在一块儿,稠得像熬化的糖稀。辛集兴他娘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肘,露出半截沾着线头的胳膊,手心里攥着的红绸子亮得吓人——不是现在这副蔫样,是滑溜溜的润,像浸了桐油的缎,光线往布面上落,能弹回来半道虹。

她捏着针的手悬在红绸上,银亮的针头在布面点了点,扎出个比芝麻还小的孔。针脚密得像虫爬,一针挨一针,把绸子的边锁得整整齐齐。“这红得用皂角煮三遍,”她抬头时,鬓角的碎发沾着汗,贴在脸上,“煮透了才辟邪。”

我蹲在旁边看,掌心的汗把裤缝洇出片湿。刚跟辛集兴在麦场疯跑过,鞋上还沾着麦秸,此刻脚趾蜷在布鞋里,把鞋底的泥蹭得发痒。她突然停了踏板,从绸子边角剪下块碎料,往我兜里塞:“拿着,”绸子蹭过我掌心的汗,滑得像条小鱼,“这红最能挡血光,尤其你们这些野小子,天天爬墙上树的。”

碎料在兜里发暖,绸面的亮透过粗布裤子渗出来,像揣了块小太阳。我偷偷摸了摸,能摸到布纹里藏的细绒,软得像刚出壳的雏鸟毛。她又低下头踩踏板,针头穿过红绸的瞬间,银亮的线在布上绷出细弧,像谁往红海里撒了把银豆子。蝉鸣在树梢上滚,缝纫机声在底下接,把那截红绸子泡得又软又香,连风里都缠上了点甜——是绸子本身的绵甜,混着她鬓角汗的咸,在空气里漫得稠稠的。

辛集兴蹲在我旁边,手里攥着刚买的新拳套,黑亮的皮革蹭着裤腿,“我娘说这红绸子是山神庙求的,”他抬头时,鼻尖的汗珠子滚到嘴唇上,咸得他龇了龇牙,“老和尚念了四十九天经,缝在拳套里,刀都砍不破。”

他娘听见了,手里的针顿了下,针尖在红绸上扎出个小孔,像被谁用指甲轻轻掐了下。“别瞎说,”她的声音混在“咔嗒”声里,软得像棉花,“是保平安的。”说着,她把那块碎料往我兜里又按了按,绸子的滑腻钻进掌心的汗里,像条温吞的小蛇,把那点少年人说不清的慌,缠得软软的。

可现在,望远镜里的红绳蔫得像条死蛇。绳上的铜钱锈得发绿,边缘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只小手攥过。最扎眼的是绳头——不是齐整的剪口,是被硬生生扯断的毛茬,露出里面的白芯,像根没了血的筋。

风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过来,把记忆里的皂角香冲得七零八落。我突然想起辛集兴他娘往红绸上喷水的样子,水雾落在亮闪闪的绸面上,凝成细小的珠,像撒了把碎钻。而此刻篷布缝里的红绳,连点潮气都没了,干硬得像段铁丝,被那只小手攥得变了形,绳身勒进肉里,把皮肤掐出道红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尤其能挡血光。”

她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软乎乎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沉。我盯着镜筒里那只攥红绳的小手,指缝里的黑泥正顺着绳纹往铜钱眼里钻,把那点本该辟邪的红,染得又暗又脏,像被血和泥泡透的布条——像辛集兴那副拳套里,正往红土里陷的那截。

货车的引擎突然哑了。不是慢慢熄的火,是“哐当”一声顿住,像头累垮的牲口栽倒在地,车身剧烈震颤,篷布下的影子跟着猛地一晃,顶得帆布发出“吱呀”的呻吟,像骨头被压弯的脆响。后轮还在惯性里碾过碎石,“嘎吱——嘎——”地拖出长音,最后在垭口中央彻底停住,轮胎底下的红土被碾得发实,挤出圈深褐的印,像枚粗笨的图章,把这辆车钉在了原地。

副驾的门被猛地拽开,合页发出“哐当”的巨响,铁壳撞在岩壁上,震得石缝里的土渣簌簌往下掉。门弹回来时,带起股混着汗味的风,我举着望远镜的手跟着晃了晃——镜筒里,那个光头男人正往下跳,头皮被晨光晒得发亮,像颗擦过油的鹅卵石,后颈堆着层肥肉,随着动作颤巍巍的,把迷彩背心的领口撑得变了形。

他往地上啐痰的动作带着股狠劲。脖子往前伸,喉结滚了滚,一口浓痰“呸”地砸在红土上,黄澄澄的黏液里裹着些暗红的渣——是嚼烂的槟榔核,边缘还沾着点鲜红的槟榔汁,像掺了血。他的黄牙缝里塞着槟榔渣,咧开嘴骂了句什么,唾沫星子溅在鞋面上,把军靴沾的红土冲得发暗,露出底下磨亮的钢板。

我把望远镜的焦距再调近些,十字准星刚好套住他手里的枪。那把五连发猎枪被他斜挎在肩上,枪管发着种奇怪的蓝——不是新枪的亮,是被火药熏久了的暗蓝,像浸在墨水里的铁,枪管内侧能看见圈圈焦痕,是常年填装散弹磨出的印。最扎眼的是枪托,核桃木的纹路里嵌着黑泥,正中央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羊”字,刻痕边缘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只手攥过,而字沟里卡着的白粉末,细得像筛过的雪,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和金澜夜会那晚,辛集兴金表凹槽里的粉末一模一样,连反光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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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抬手挠了挠光头,猎枪在肩上晃了晃,枪管扫过岩壁的瞬间,我看见粉末簌簌往下掉,落在红土上,像撒了把碎盐。那粉末遇潮就发黏,在土上凝成个个细小的疙瘩,把红土染出点点惨白,看得我舌根发麻——上次在缉毒站的证物袋里,见过同样的疙瘩,法医说那是高纯度的“白货”,沾点潮气就会结团,毒性烈得能毒死一头牛。

“啪。”

一道冷硬的力突然按在我手背上。是杨杰的断指,截面的硬茧硌着我的皮肤,像块生了锈的铁片往肉里钻,疼得我指节一缩,望远镜差点脱手。他的掌心烫得吓人,汗珠子顺着指缝往我手背上滴,混着点暗红的血——是他刚才蹭在战术腰带上的血痂被蹭开了,落在我手背上,像颗没长圆的红珠子。

“别盯着那红绳看。”

他的声音压得只剩气音,战术耳机的电流声混在里面,“滋滋”地响,像有条蛇在我耳边吐信。他的呼吸乱得没了章法,气音里带着粗重的喘息,喉结在颈间突突跳,把“红绳”两个字咬得发沉,“那是他们做的记号——”

我顺着他按在我手背上的力往下看,望远镜的十字准星已经偏了,落在光头男人脚踝的骨头手链上。那串骨头被晒得发白,穿绳的孔眼里卡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随着他跺脚的动作微微颤。而他脚边的红土上,那口浓痰正慢慢往土里渗,把暗红的槟榔渣泡得发胀,像块腐烂的碎肉。

“记号?”我用气音反问,舌尖顶着牙齿,怕声音大了惊到垭口的人。

杨杰的断指突然往紧里攥,硬茧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给‘下家’认的,”他的声音贴着战术耳机的麦克风,带着股金属摩擦的涩,“红绳缠铜钱,是‘货’里有孩子的意思。”他顿了顿,呼吸猛地重了,“去年那七只箱子里,每个装孩子器官的容器外,都系着一模一样的红绳。”

去年。

那股福尔马林的冷味突然钻进鼻腔,混着眼前的红土腥气,呛得我胸腔发闷。我想起证物照片里的红绳,泡得发涨,铜钱锈成了绿,绳身缠着层黏腻的白,法医说那是器官渗出的脂肪——和此刻篷布缝里露出来的红绳,连铜钱的锈色都像一个模子刻的。

光头男人突然往驾驶室里喊了句什么,声音粗得像砂纸磨铁。主驾的门开了,钻出来个瘦高个,手里拎着把砍刀,刀面沾着黑泥,阳光下晃出冷光。他往篷布上踹了一脚,帆布被踹得往里陷,露出的那只小手猛地缩了回去,红绳跟着消失在布缝里,只留下个浅浅的鼓包,像颗被按进土里的红果。

杨杰的拇指还按在我的手背上,血珠顺着指缝往望远镜的镜身上爬,在冷硬的金属上拉出细红的痕。“别让傣鬼开镜瞄准红绳,”他的声音突然发颤,像被风冻住的线,“他们就等着有人盯着红绳——那是诱饵,绳头的铜钱里,藏着反光镜。”

我猛地调偏望远镜。镜筒扫过篷布缝时,果然看见那截红绳的末端闪了下,不是阳光直射的亮,是折射的冷光,细得像根针,正往橡胶林深处指——那是傣鬼潜伏的方向。

风从垭口吹过来,带着砍刀的铁锈味和光头男人身上的汗味,掀得杨杰的迷彩服领口往起飘。他那截断指的硬茧上,血珠和红土混在一块儿,把我的手背染出片暗褐,像被红土悄悄盖了个章,章里藏着两个字:危险。

战术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炸成了碎片。傣鬼的吼声像被猎枪的枪管死死顶着喉咙,猛地拔高,劈得像根被狂风扯断的铁丝:“篷布动了!有人在掀——” 他的呼吸乱得像台漏风的风箱,气音里裹着齿缝的颤,“是个女的!穿……穿绿旗袍!”

最后三个字砸进耳朵时,我举望远镜的手突然抖了。十字准星里的篷布正被什么东西从底下往上掀,粗麻绳勒出的褶皱跟着起伏,帆布纤维被扯得“沙沙”响,像有只巨手在底下撕这块布。掀到最狠时,一道墨绿色的角钻了出来——不是布料的软塌,是挺括的硬,像毒蛇的信子猛地吐出,在灰扑扑的帆布上戳出抹扎眼的绿。

我把调焦轮拧到底,镜筒里的细节突然清晰得吓人。那旗袍是重磅真丝的,厚得能立住,墨绿色的缎面上泛着暗光,像浸过墨的湖水,被晨光一照,又透出点藏青的底,是陈年旧料才有的沉色。最显眼的是盘扣,银质的蝴蝶翅膀张着,翅尖磨得发亮,能照见模糊的人影——是刚才那个光头男人的侧脸,正凑在女人耳边说着什么,唾沫星子溅在旗袍领口,把缎面砸出个小湿斑,像滴进墨里的水。

蝴蝶扣的翅根处卡着点黑屑。不是红土的灰,是皮革的碎末,黑得发亮,边缘泛着圈褐黄,像被常年摩挲氧化出的痕——我猛地想起辛集兴那副拳套,指关节裂缝里嵌着的皮革碎末,就是这样的质感,连褐黄的氧化圈都分毫不差,像从同一块皮上刮下来的。

女人的手突然从篷布缝里伸出来,扶着帆布边缘往外撑。那只手的指甲涂着暗红的油彩,厚得像层凝固的血,指尖的弧度太尖,像精心打磨过的小刀子,抓着帆布的动作带着股狠劲,把缎面的袖口拽得发紧,露出腕骨处的勒痕——不是手表带的浅印,是粗麻绳勒出的深沟,皮肉往里陷,像串没系紧的红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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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看这边!” 傣鬼的吼声突然变调,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那女的……她在往橡胶林看!”

我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镜筒里,女人的侧脸转了过来,鬓角别着朵干枯的红绒花,花瓣掉了一半,剩下的半朵沾着黑泥,像块凝固的血痂。她的嘴角往上挑了挑,像是在笑,可眼神冷得像垭口的风,目光越过光头男人的肩,直直往橡胶林深处扫——那是邓班他们迂回的方向,也是傣鬼潜伏的位置。

银蝴蝶扣突然“叮”地撞在篷布的铁环上,声音脆得像碎玻璃落地。卡着的皮革碎末被震得簌簌掉,落在红土上,和拳套旁的红土混在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的。女人的手往回收时,旗袍的开衩处露出截小腿,皮肤白得像溶洞里的钟乳石,却沾着道暗红的痕,不是血的鲜,是干涸的褐,像蹭过什么带血的东西,把缎面染出条歪歪扭扭的线,像蛇爬过的印。

光头男人突然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太小,看不清是什么,只看见她的指尖捏着时,指节泛白,把银蝴蝶扣攥得更紧,翅尖的磨损处又刮下点黑屑,这次我看清了——碎末里混着根细红布条,半寸长,边缘卷着焦脆的圈,和拳套里那截红布条的霉斑形状,像一个模子刻的。

“她手里有东西!” 傣鬼的声音突然发飘,气音里带着哭腔,“是……是把刀!刀鞘上缠着红布!”

我的掌心突然被冷汗泡透,望远镜差点从手里滑下去。镜筒里,女人的袖口确实鼓着个硬物的轮廓,红布的边角从袖口露出来,蔫得像晒焦的辣椒,和辛集兴拳套里那截红布条一样,都褪成了暗褐,只是这截更短,像被硬生生扯断的。

风从垭口灌进来,掀得旗袍的下摆往起飘,露出的小腿上,那道暗红的痕被吹得微微颤。我突然想起金澜夜会那晚,辛集兴后颈的抓痕,三道并排的血槽,边缘也凝着这样的暗褐,而当时那个穿绿旗袍的女人,指甲上的暗红油彩,厚得和眼前这双手一模一样。

银蝴蝶扣又闪了下,这次我看清了,翅尖的磨痕里,还卡着点暗红的渍——不是土,是血,干硬得像层壳,和拳套皮革上的血痂一样,指甲刮过都能听见“簌簌”的响。

这哪里是巧合。

这女人的旗袍、银扣、指甲缝里的皮革碎末,分明和那副陷在红土里的拳套,被同一只手摸过,被同一种血浸过,被同一片红土埋过。

篷布突然被彻底掀开了。女人的绿旗袍在晨光里晃出大片阴影,像朵突然绽放的毒花,而她手里的刀,红布缠着的鞘,正对着橡胶林的方向,像在瞄准什么。

邓班的拳头举到半空时,带着股劈裂空气的劲。不是缓缓抬起的沉,是猛地往上顶的锐,迷彩服的袖口被带得往后翻,露出小臂上盘虬的青筋,像条被激怒的蛇。他的指节泛着白,虎口处的旧伤疤绷得发亮——那是在藏区跟狼群对峙时被咬伤的,此刻疤痕的纹路里渗着细汗,把“准备突击”的信号捏得死死的。

所有声响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香客刚要劈断第二根灌木的军刺顿在半空,三棱刃上的露珠悬着没掉;阿江缠胶带的手指停在破门器接口处,血珠凝在指尖,像颗没坠的红珠子;连风都收了声,卷着的红土沫子突然悬在半空,过了半秒才簌簌落,打在战术头盔的护耳上,“沙沙”的响,轻得像有人在耳边磨牙。

“咔。”

李凯的机枪保险开了。不是脆响,是带着金属咬合的钝,像块烧红的铁被冷水淬了下。他的拇指关节抵在保险栓上,老茧磨过金属的棱,发出“吱呀”的轻响,弹匣里的子弹仿佛被这动静惊得颤了颤,在机匣里撞出细不可闻的“嗒”声。空气里顿时漫开股味——不是单纯的火药腥,是混合了枪油的滑、金属的冷、还有李凯掌心汗的咸,甜腥甜腥的,像刚撬开的子弹壳,呛得人舌尖发麻。他的下颌线绷得能刻进木头里,瞄准镜的镜片对着垭口,把光头男人撒尿的影子框得方方正正,镜面上的反光里,能看见自己护目镜后的眼白,红得像渗了血。

货车驾驶室的门被“哐当”踹开时,铁皮的震颤顺着红土传过来,震得我战术靴的胶底发麻。光头男人跨下来的动作带着股痞气,军靴的钢板撞在岩块上,发出“咚”的闷响,他解开裤链的动作毫不避讳,黄浊的尿液“哗哗”地往红土上浇,像条扭曲的蛇在泥里钻。

尿液漫开的速度快得惊人。红土被泡得发胀,原本拳套留下的压痕——那个被邓班军靴碾出的浅褐印,此刻被尿水浸得发深,边缘泛着圈白,像块被水泡烂的痂。尿液往裂缝里渗,把拳套指缝里的山麂鬃毛冲得微微颤,灰白的鬃毛沾了尿,贴在红土上,像条没了气的蛇。

他抖了抖裤链,军靴往碎石堆上碾的瞬间,我看见他脚踝的骨头手链。那串骨头白得发青,不是牲畜的骨,是细瘦的指骨,每颗骨头上的孔眼都被磨得发亮,边缘泛着层油光,像被无数只手攥在掌心搓了千百遍。孔眼里卡着点暗红的渣,细得像血痂,随着他跺脚的动作簌簌掉,落在红土上,和尿液浸出的白圈混在一块儿,恶心得让人舌根发紧。

“这畜生。”战术耳机里传来香客的气音,带着咬牙的狠,“那是孩子的指骨。”

我的胃突然往上翻。想起去年证物袋里的指骨,也是这样的细,孔眼边缘沾着肉丝,法医说那是被生生掰断的,关节处还留着牙印。光头男人的骨头手链在晨光里晃,每颗指骨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撞,发出“嗒嗒”的脆响,像串挂在脚踝上的风铃,只是铃舌是碎骨,声响里裹着血的腥。

他系好裤链,往驾驶室回的路上,故意往篷布上踹了一脚。帆布被踹得往里陷,露出的那只小手猛地缩了回去,红绳在布缝里闪了下,像颗被按进泥里的红果。而他脚踝的指骨手链,刚好在这时晃到最高处,阳光往骨头上落,照出里面细密的纹路,像片干枯的树叶脉络,只是这脉络里,藏着无数个没来得及长大的影子。

风突然又起了,卷着尿液的臊味往橡胶林里钻。李凯的机枪保险还开着,火药的甜腥混着这股臊,在空气里漫得稠稠的,像碗馊了的糖稀。邓班的拳头还举在半空,指节的白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在倒计时——下一秒,就要砸向这片浸了尿、裹了血、缠着碎骨的红土。

邓班的声音像从红土深处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铁砂的沉:“三——”

狼牙吊坠在他领口晃了晃,母狼的獠牙尖扫过迷彩服拉链,“叮”地撞出细响。那獠牙泛着哑光的白,根部的血渍凝得发黑,像块陈年的血痂,晨光往齿缝里钻,照出细小的凹槽——那是护崽的母狼咬进熊皮肉时,被骨头硌出的痕。

“二——”

他的喉结滚了滚,吊坠突然停在半空,獠牙尖正对着垭口的货车。风卷着红土沫子打在牙尖上,“沙沙”地响,像有只无形的手在磨这颗牙,要把它磨得更利些。

“一!”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香客像道银灰色的闪电窜了出去。不是跑,是贴着红土飞,迷彩服下摆扫过湿泥,带起道褐黄的弧,像豹子扑食时拖出的残影。他手里的三棱军刺划破空气,“咻”地扯出银亮的线,那线比晨光更锐,比垭口的风更狠,在光头男人抬枪的瞬间,斜斜劈了下去。

“嗷——!”

惨叫声像被刀劈开的木头,粗粝地炸在红土上。光头男人持枪的手腕被军刺划开道血槽,五连发猎枪脱手的瞬间,枪管在红土上撞出“哐当”的闷响,像口破锅砸在地上。枪托碾过块棱形的红土疙瘩,弹巢“咔啦”松了,颗金黄的子弹滚了出来,在晨光里转着圈儿——不是顺顺当当的滚,是带着棱地蹦,每蹦一下,就在红土上砸个浅坑,把我们仨的影子钉得死死的。

我的影子被枪托压着,边缘被红土磨得发毛;杨杰的影子罩在子弹上,断指的轮廓把金黄的弹身遮去大半;最瘆人的是辛集兴那副拳套的影子,正顺着红土的褶皱往货车底下爬,指缝的阴影像条细蛇,钻过轮胎碾出的深沟,往更黑的地方缩。

“撕拉——”

篷布突然被从里面撕开道口子。不是慢慢裂的,是被十几只手同时往外扯,粗麻绳“嘣”地断了,帆布纤维被拽得发白,像群受惊的蚂蚱往外蹦。最先伸出来的是只小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节处磨出了血痂,却把半截红绳攥得死紧——那绳子是粗棉线编的,磨得发灰,绳头拴着颗铜钱,边缘锈成了深绿,中间的方孔里卡着点红土,和十三岁那年辛集兴娘塞给我的红绸子碎料上的铜钱,连锈迹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紧接着是更多的手。有枯瘦的、青筋暴起的,该是女人的;有肉乎乎的、还带着奶香的,定是幼儿的;还有只手缺了截小指,断口处结着黑痂,攥着帆布边缘的力道,把指节憋得发白。它们在晨光里晃,像片从土里钻出来的芽,只是这芽上沾着血和泥,抖得厉害,把篷布的裂口扯得更大,露出里面黑糊糊的团——不是箱子,是挤成堆的人,肩膀挨着肩膀,膝盖顶着后背,像群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

红绳在那只小手里颤,被风掀得往起飘,铜钱的方孔正对着我举望远镜的方向,像只盯着我的眼。晨光往孔里钻,照出里面卡着的红土,和辛集兴拳套裂缝里的红土一个色,连铁砂的粗细都没差。

我突然明白杨杰为什么不让我看这红绳了。

去年证物室的照片突然在眼前亮起来:七只玻璃罐,每只罐口都系着截红绳,绳头的铜钱锈得发绿,方孔里卡着的红土,和眼前这颗铜钱里的,像从同一个泥坑里抠出来的。法医说,罐子里泡的是孩子的心脏、肾脏、眼球——都是“货”,而红绳是“标签”,铜钱的锈色越深,说明“货”越新鲜。

那只小手突然松了下,红绳从指缝滑出半寸,铜钱在帆布上磕出“叮”的轻响。我看见绳身的棉线里嵌着点白——不是布的絮,是细碎的骨渣,细得像米粉,被风一吹微微颤,看得我舌根发苦,喉结猛地滚了滚,把涌到嘴边的腥气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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