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忠勇侯府今年格外热闹。
二房江尚儒一家亦在京城,兄弟齐聚,人丁兴旺。
加之今年江家喜事连连——江琰高中探花、迎娶苏氏,嫡长孙江世贤册封世子,江琮考中秀才。
所以今年的祭祖与年夜饭,排场比往年更为隆重盛大。
未时刚过,忠勇侯府祠堂内外便已肃穆井然。
祠堂正门大开,里面烛火通明,香烟缭绕,供奉着江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井然有序排列,庄严肃穆。
以江尚绪、江尚儒兄弟为首,男丁们按身份辈分、长幼次序依次排列于祠堂前的庭院中。
依次是世子江世贤,再是江瑞、江琛、江珂、江琰、江琮兄弟五个,最后是更年幼的江世初等孙辈。
吉时一到,以江尚绪为首,所有男丁齐刷刷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动作整齐划一,无人敢有丝毫懈迨。
每一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都是对先祖的无限敬畏与对家族传承的郑重承诺。
江琰随着父兄一同行礼,心中亦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庄重感。
重活一世,今又娶妻成婚,今后也会孕育自己的子嗣,绵延后代。
再次参与这般完整的家族祭祀,见证家族的凝聚与延续,于他而言,别有一番感触。
女眷则由周氏和王氏带领,其后是秦氏、钱氏等一众儿媳,皆姿态恭谨。
江瑾已逝,家族统一祭祀后,其灵位亦被请出,由江世贤与江世初兄弟单独叩拜,以示传承不绝。
献祭品、读祝文、焚帛……一套繁复的礼仪下来,天色已近黄昏。
当最后一道程序完成,祠堂内外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些许,但那份源自血脉和传统的肃穆,却久久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祭祖完毕,便是热闹的年夜饭。
花厅内早已摆开了两张大圆桌,男女分席而坐。
桌上琳琅满目,皆是像征吉祥如意的菜肴。
鱼喻“年年有馀”,鸡表“大吉大利”,汤圆是“团团圆圆”,年糕乃“步步高升”……觥筹交错间,气氛热烈而温馨。
江尚绪兄弟二人难得开怀,与子侄辈们畅饮了几杯,又说了些勉励的话。
女眷这边更是笑语不断。
周氏和王氏看着满堂儿孙,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苏晚意与几位妯娌、姐妹相谈甚欢,已完全融入了这个大家庭。
一顿年夜饭,吃得其乐融融,直到亥时方歇。
随后,众人又移步至暖阁,开始守岁。
炭火烧得旺旺的,瓜果点心摆满了茶几。
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说着闲话,或是玩些投壶、双陆之类的雅戏。
孩子们则聚在一处,玩着猜枚、解九连环,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
江琰陪着长辈们说了一会儿话,又被江琮拉着下了两盘棋,眼见子时将过,众人渐渐有了倦意,几个孩子更是开始东倒西歪。
江尚绪见时辰差不多,便发了压岁红封,笑道:
“好了,守岁至此,也算全了礼数。都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进宫朝贺。”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互道“新年吉庆”,各自散去。
江琰与苏晚意相携回到锦荷堂。
屋内暖意融融,红烛高烧,映得满室喜庆。
摒退了伺候的下人,只剩下夫妻二人。
苏晚意脸上带着守岁后的淡淡疲惫,却更显温婉。
她正欲替江琰更衣,却见江琰从袖中取出一个格外精致的红封,递到她面前,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娘子,这是给你的。”
苏晚意微微一怔,接过红封,入手便觉与寻常红封不同,略有些硬物感。
她疑惑地打开,只见里面并非金银锞子,而是一支金簪。
雕工算不得精巧,簪头是一朵半开的玉兰,花瓣却有的薄、有的稍厚一些,线条也不是那么流畅自然,绝非手艺精湛的老师傅所做。
苏晚意有些疑惑,她自然不会觉得江琰会送一件这种品质的簪子作为新年礼物,不禁抬头看向他,“这是?”
江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道:
“我偷偷寻了城南一位老工匠学的,琢磨了两个月,失败了好多次,才得了这么一支,勉强还算能入眼的。想着新年送你点不一样的……你……不要嫌弃。”
苏晚意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金簪,又看看丈夫眼中那抹罕见的、带着点期待和赧然的神色,心头仿佛被羽毛拂过,阵阵感动和喜悦瞬间淹没了她。
她从未想过,江琰会在繁忙的公务和错综复杂的朝局之外,还费这样的心思,亲手为她制作发簪。
“喜欢……很喜欢。”苏晚意声音微哽,眼中泛起晶莹的泪光,却是笑着的。
“夫君何时去学的?我竟一点不知。”
“想给你个惊喜,自然要瞒着。”
江琰见她喜欢,心中亦是满足,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晚意,新年安康。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苏晚意依偎在他怀里,紧紧握着那支金簪,只觉得满心满怀都是暖意,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她低声回应:“愿与夫君,岁岁年年,永如今朝。”
窗外,新年的爆竹噼啪作响,预示着新岁的到来。
锦荷堂内,红烛摇曳,夫妻相拥,温情脉脉,为这个热闹而隆重的除夕夜,画上了一个圆满而甜蜜的句点。
欢欢喜喜过了年,又经过了热闹的元宵灯节。
正月十五一过,各衙门开印,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
江琰也收拾起假日的闲适,重新穿上翰林院的官袍,踏着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开始了新一年的征程。
时间匆匆,转眼已至二月二十。
一个看似寻常的日子,却因安国公萧远的一纸请婚,在平静的朝堂下投下了一块巨石。
谁也没想到,这位素来沉稳、手握兵权的安国公,竟会突然面圣,言辞恳切地为自家那个名声在外的世子萧烨,求娶户部右侍郎江尚儒之女——江璇。
景隆帝端坐着,听完安国公的请求,眼神微眯,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仿若随意问道:
“朕竟不知萧爱卿何时与江家走的这么近了?”
萧远躬敬回禀:
“陛下明鉴,并非臣与江家关系亲近。只怪臣教子无方,犬子性情顽劣,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臣恐怕自己百年以后,萧家家业尽毁在他手。如今他与那江琰交情不错,可江琰年轻有为,犬子却是不思上进,今后两人怕是渐行渐远。臣想着,江家都是疼闺女的,若是能与江家结亲,今后哪怕臣不在了,江家也能看在自家女儿的份上,好歹帮扶着萧家一把。那江家女儿心性肯定也是不差的,若是再好好培养后辈子嗣,延续萧家门楣,臣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闻言,景隆帝沉吟道:
“爱卿为子求娶,心意朕已知晓。只是江家女郎的婚事,终究要问过江家之意。朕,不好独断。”
安国公连忙躬身:“臣明白,谢陛下。”
待安国公退下,景隆帝眸光微闪,立刻宣召江尚绪、江尚儒兄弟二人入宫。
勤政殿内,兄弟二人行礼后,景隆帝看似随意地提起:
“方才安国公入宫,为其世子萧烨,求娶江卿幼女。此事,二位爱卿可知晓?”
江尚绪与江尚儒闻言,皆是面露惊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愕然与凝重。
此事太过突然!
安国公府与忠勇侯府,一为手握实权的勋贵武将,一为圣眷正浓的外戚重臣,若骤然联姻,落在多疑的帝王眼中,会作何想?
江尚儒立刻出列,躬身回禀,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徨恐与推辞:
“陛下明鉴,臣……臣对此事毫不知情。安国公世子……身份何其尊贵,小女江璇自幼被臣与内人娇惯,性情天真,不甚稳重,只怕……高攀不起安国公府的门第,更担不起未来宗妇之责。实在不敢眈误世子前程。”
景隆帝目光在兄弟二人脸上逡巡,带着审视,缓缓道:
“哦?江卿家真的不愿意?朕看那萧烨,虽性情顽劣了些,但成家之后,或可收敛。将来他继承爵位,江璇便是安国公夫人,于江家,亦是锦上添花。”
江尚儒头垂得更低,语气愈发恳切坚定:
“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然臣深知小女资质平庸,实非良配。安国公府门第显赫,宗妇责任重大,小女万万担当不起。恳请陛下体谅臣为父之心,回绝安国公美意。”
江尚绪也适时开口,声音沉稳:
“陛下,儿女婚事,讲究门当户对,也需性情相投。无论哪一方面,安国公世子与璇儿都不合适。强扭的瓜不甜,还请陛下圣裁。”
兄弟二人态度明确,再三推辞。
景隆帝静静看了他们片刻,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似乎淡去了些许,点了点头,语气平和:
“既然江爱卿不愿,国长也觉得不合适,那朕也不好强人所难。此事,便就此作罢。”
“臣等谢陛下体恤!”
兄弟二人齐齐谢恩,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
消息传回江府,众人反应各异。
周氏、王氏自然是后怕连连,庆幸推拒了这门看似风光实则烫手的婚事。
江璇本人听闻后,她对萧烨并无太多感受,更多的是对家族处境的理解。
江琰得知后,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了解萧烨,那家伙虽混不吝,但绝不会突然生出求娶他妹妹的心思。
寻了个由头,他将萧烨约到了常去的一家酒楼包厢。
江琰开门见山,“安国公怎么会突然求陛下赐婚?到底怎么回事?”
萧烨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也是满满的无奈:
“五郎,你要信我,这事我事先真的一点都不知情!还是我爹进宫回来后,我才知道的!我也问他了,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顽劣不成器,眼看年岁渐长,怕这家业迟早败在我手里。想着咱俩交好,若能联姻,那可是实在亲戚,将来你看在妹妹的份上,怎么也得拉扯我一把,不至于让我把安国公府的底裤都赔出去。”
萧烨摊手,一脸“我也很绝望”的表情。
“不过还好你们家推了!真的,五郎,我一直拿江璇当亲妹妹看的,这要是真成了,我见她都得绕道走,多别扭!不对,我现在见了江妹妹都得绕道走了!”
江琰听着,面上不显,心中却疑虑未消。
安国公这番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为了不成器的儿子找个可靠的姻亲帮扶。
但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安国公萧远,戍守边关多年,数次征战沙场,可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莽夫。
此举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层的、连萧烨都不知道的意图?
是试探陛下对江家与武将联姻的态度?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眼下婚事已推,从萧烨这儿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多想无益。
江琰拍了拍萧烨的肩膀:“行了,这事过去了。不影响咱们喝酒。”
萧烨也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我就怕你因为这事跟我生分了!”
经此一事,江家内部也加紧了为江璇相看人家的步伐。
王氏更是心急,女儿及笄已有一段时日,原本想慢慢挑选,如今看来,不能再留了,需得尽快寻一门稳妥合适的亲事定下,以免再生枝节。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江家刚相看了两户人家,尚未有定论之时。
三月初六,太后寿诞宫宴之上,一道懿旨如同平地惊雷,再次落到了江家头上。
太后于觥筹交错间,满面春风地宣布,亲自为自己的娘家侄子——魏国公府二老爷、太常寺少卿冯阎的次子冯琦,赐婚于忠勇侯府二房嫡女江璇!
消息传出,席间众人先是寂静一瞬,随即纷纷向两家道贺。
倒没多少人感到意外。
大皇子乃太后亲养,如今将自己娘家与皇后母家联姻,其用意不言自明——这是要将太后娘家、皇后母家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明确表达对嫡长子赵允承的支持立场。
江尚绪、江尚儒兄弟立刻离席,带领家眷叩首谢恩。
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荣宠与感激,心中却是明镜一般。
这事去年冯家就求娶过,太后今日此举,绝非一时兴起,肯定是又和景隆帝商量过的结果。
尤其在经历了安国公求婚的虚惊一场后,江璇的婚事,便在这更高层面的政治考量下,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