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善言辞的老实人江瑞,这次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只见江瑞抬起头,脸上并无半分羞愧或恼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耿直的认真。
他拱了拱手,声音清淅地说道:
“二殿下此言差矣。臣虽为庶出,却也自幼知晓礼法人伦。冯大是秋姨娘的兄长,按律,妾室的兄弟,算不上臣的舅舅。臣的舅舅姓周,乃是嫡母的亲弟弟。”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允谦,以及他身旁脸色难看的沉家兄弟,继续说道:
“我江家最重规矩体统,是断断不能与那些小门小户、或是不懂礼数的人家一般,不尊嫡母,反倒将妾室的兄弟称作舅舅,自降身份不说,更乱了嫡庶尊卑,纲常法纪。”
这番话,如同一个个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赵允谦和沉家兄弟脸上!
谁不知道二皇子赵允谦是沉贵妃所出,虽说没人敢称一品贵妃是妾,但二皇子就是庶出,而他一直称呼沉家兄弟为“舅舅”!
江瑞这话,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明晃晃地讽刺他们“不懂礼数”、“乱了嫡庶尊卑”!
“放肆!”
赵允谦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尤其还是被他平时看不惯的江家,还是一个庶子如此顶撞,顿时气得小脸通红,指着江瑞怒喝。
江瑞却一脸无辜和困惑,躬身问道:
“二殿下息怒,臣……臣不知何处放肆?可是臣哪句话说错了?还请二殿下明示。若臣所言有违礼法,甘愿受罚。”
他这番作态,更是将赵允谦噎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要他自己承认,江瑞刚刚那番话,是在骂他与沉家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江瑞“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蛮横地一甩袖子,对掌柜的厉声道:
“带路!去包厢!本殿下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拦着!”
江琰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再出声阻拦,只是冷眼旁观。
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躬身引路:
“是是是,殿下这边请……”
赵允谦狠狠瞪了江琰和江瑞一眼,冷哼一声,带着一脸得意,与怨毒交织的沉宏和面色铁青的沉宥,跟着掌柜上了楼。
待他们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江琰才带着几分诧异看向江瑞。
他这个二哥平日里忠厚寡言,没想到今日言辞如此犀利,直戳对方肺管子。
江瑞见五弟看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不着痕迹地朝门外努了努嘴。
江琰顺势望去,只见门外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车窗帘子掀开一角,两个小脑袋正探出来,正是侄儿江世贤和江世初,两人正冲着他和江瑞偷偷挥手呢。
怪不得,这小子真是鬼精鬼精的!
江瑞走近两步,低声道:
“原本听到你来这酒楼宴客,世初这小子闻着味了,非缠着你二嫂来隔壁街吃烤鸭。你二嫂不得空,就让我带着。索性世贤今日也无事,便一同来了。刚路过这,世贤便看到了你。”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五弟,今日这事闹得……传出去不知又会怎样。”
江琰看了一眼楼上方向,淡淡道:
“无妨。我江家与沉家本就是众所周知的政敌,明面上碰到了,落了下风岂不是给父亲丢脸!更何况……”
他声音压得更低,“咱们的陛下,更乐见其成呢。”
江瑞点点头,他自然知晓什么意思。
虽然对于这些弯弯绕绕的政治心思并不擅长,但相信五弟的判断。
江瑞又问:“那你这包厢没了,你翰林院的同僚们来了怎么办?”
江琰浑不在意地指了指大堂一处用屏风略作隔开的宽敞局域,那里早已摆好了桌椅。
“二哥放心,这不是现成的地方么?大堂开阔,正好让大家都看看听听。”
他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江瑞看着五弟的神情,知道他有成算,便不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你忙着,我带两个小子去吃烤鸭了。”
说罢,便转身出了望北楼,带着两个侄儿离开了。
不久,翰林院的同僚们陆续到来。
见宴席设在大堂,皆有些诧异。
江琰起身,亲自为众人斟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无奈,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桌听清:
“诸位同年,实在对不住。江某本已定好雅间,欲与诸位尽欢。可不巧……后来二殿下与沉家两位公子驾临,楼中包厢已满……二殿下听说江某定了包厢,就……刚刚还发生了一些小争执,险些得罪了二殿下,江某只好……唉……”
他欲言又止,举起酒杯,“今日委屈诸位了,江某自罚三杯,向诸位赔罪!”
他这般作态,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同僚们都是人精,结合刚才隐约听到的争执和二皇子离去的情景,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江琰定的包厢被权势更大的二皇子一行人“让”走了!
一时间,这群翰林院的清贵们脸色都不好看。
但见江琰如此客气,反而不好说什么,纷纷举杯安慰:
“江兄言重了!”
“此事岂能怪江兄?”
“是啊,江兄太客气了,大堂亦是无妨!”
江琰连连敬酒,姿态谦和,口中不断说着“招待不周”。
这场宴席,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进行着。
楼上的二皇子还不知道,他已经将翰林院得罪了。
而望北楼中发生的这一切,尤其是江琰那番“委屈”的言辞和被迫在大堂宴客的景象,以及江瑞那番“嫡庶尊卑”的议论,早已通过众多食客的口耳,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了京城各个角落。
不过半日功夫,各种版本的流言便开始在茶楼酒肆间流传开来。
有的说二皇子仗势欺人,强夺臣子预定之席,抢的还是江家国舅爷的位子,分明是不尊皇后,不敬皇后。
有的说沉家兄弟狗仗人势,挑唆皇子与国舅关系。
更有人暗中揣测江家二爷那番“嫡庶尊卑”的议论,是否意有所指……
江琰精心引导的这场风波,成功地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位置,不仅化解了沉宏的挑衅,更在舆论上,抢先占得了一分先机,也将江家与沉家的矛盾,更加清淅地摆在了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