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来得越来越早,翰林院散值的钟声敲响时,天色已是一片灰蒙。
江琰正收拾着桌案上的文稿,一名相熟的低阶官员却匆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江编修,方才京兆府传来消息……那个冯大,还有他一家老小,昨夜……全死了!”
江琰执卷的手猛地一顿,眉头簇起。
冯大一家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皇城司刚顺着他的线查到些眉目时突然毙命?
这绝非巧合!
他立刻起身,也顾不得与其他同僚寒喧,径直出了翰林院。
坐上候在门外的马车,沉声吩咐:“回府,要快!”
马车在渐沉的暮色中疾行,回到忠勇侯府,江琰甚至来不及换下官袍,便直奔前院父亲的书房。
果然,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父亲江尚绪端坐于主位,面色沉静如水,但眼神深处却凝着一丝寒意。
二哥江瑞站在下首,脸色煞白,嘴唇紧抿,眼神中交织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就连年仅十三岁的江世贤,也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稚嫩的脸上带着超乎年龄的沉肃。
“父亲,二哥。”江琰快步走入,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江尚绪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先坐吧。”
“父亲,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瑞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难以置信,“是谁如此狠毒,竟然挑在这个节骨眼上灭口?”
江琰眉头紧锁,冷静分析道:
“父亲,此事绝不简单。皇城司刚从冯大那里查到与军粮被劫有关的线索,人转眼就死了,还是一家灭口。这手法,这时机,外人肯定会怀疑是我们为了掩盖与军粮案的关联,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他话锋一转,“可父亲的行事风格,陛下与朝中重臣也都知晓,如此行径,反倒是栽赃嫁祸的意图更加明显,这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杀人灭口,顺便再给咱们江家泼点脏水?”
“又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呢。”江世贤忽然开口,声音清亮却冷静。
“对方心思歹毒。此举一石二鸟,不管能不能成功栽赃,但最起码灭了可能泄露秘密的口舌,也会把陛下对此案的部分注意力转移到我们江家,如此他们再起事端,便更加容易了些。”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炭火盆里噼啪作响,更衬得气氛压抑。
江尚绪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最终落在江瑞身上,“瑞儿。”
“父亲。”江瑞连忙躬身。
“不管冯大生前如何不堪,终究与你姨娘血脉相连。你亲自去一趟京兆府,将他们的尸首领回来,寻个僻静处,好生安葬了吧。不必张扬。”
他顿了顿,补充道,“外界如何揣测,是他们的事。我江家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该尽的道义,不能废。”
江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深意。
父亲此举,既是全了最后的情分,也是做给外人看的一种姿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郑重应道:
“是,儿子明白,这就去办。”
说罢,转身退出了书房。
江琰也道:“父亲,若无事,儿子也先告退了。”
江尚绪又看向江琰:“你也回去吧,不必过于忧心此事。”
江琰行礼退出。
书房内便只剩下了江尚绪与江世贤祖孙二人。
房门轻轻合上,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江尚绪没有看孙子,而是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发出细微的瓷器碰撞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直指内核:
“冯大一家……你做的 ?”
江世贤站在原地,身形挺拔,面对祖父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他并无丝毫躲闪,坦然迎上,声音清淅而平静:
“是,孙儿安排的。”
江尚绪拨弄茶盏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江世贤身上:
“我记得,之前我只让你妥善安置他们,避免日后再被有心人利用。你便是如此安置的?”
“孙儿觉得这番安置,对我们江家来讲,甚好。”
江尚绪冷哼一声,“在这个节骨眼上灭人满门,你就不怕外界议论我江家心狠手辣,不怕陛下再度怀疑我等做贼心虚,与那劫掠军粮的重案有牵连?”
江世贤抬头看向江尚绪,眼中闪动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冷静与算计:
“五叔方才不也说了,正因我江家此刻动手的动机最大,反而显得更加无辜。”
“哦?”江尚绪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在陛下和明眼人心中,自从曾祖父与父亲去后,祖父您执掌侯府多年,行事向来谨慎入微,步步为营。若军粮被劫一事真与江家有涉,冯大作为关键证人,您会在他刚被皇城司盯上,风声最紧之时,就急不可耐地杀人灭口吗?这岂非不打自招,徒惹嫌疑?此其一。”
“其二,军粮危机,江家已在五叔谋划下成功解决,立下功劳,此时正该是韬光养晦、洗刷嫌疑之时,有何理由再对早已无关紧要的冯家痛下杀手,平白授人以柄?”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所以,孙儿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杀了冯大一家,但这桩血案在外人看来,绝不会是江家动的手,而更象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意图将所有人的视线,重新强行拉到我们江家身上!我们要做的,就是让陛下看到,有一股势力,正迫不及待地想将这盆脏水,扣死在江家头上,让他查不下去。这样,陛下反而更加看重我们江家,对其他世家多加防范。”
江尚绪沉默地听着,眼中光芒闪铄不定,他缓缓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孙子的眼睛:
“你就……如此自信?笃定陛下和朝臣都会如你所想?”
江世贤迎着他的目光,语气笃定:
“方才二叔与五叔的反应,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他们听闻噩耗,第一反应并非质问祖父是否真动了手,而是立刻断定有人陷害。连至亲之人都本能地认为我们是被构陷,更何况是朝中那些善于揣摩、心思各异的旁观者?”
他微微停顿,“再有,祖父最初交代孙儿,不也是寻个地方安置好他们吗?”
最后一句反问,轻飘飘的,却直击要害。
“你也说了,杀了冯大,这案子就查不下去,若留他一命,让皇城司的人继续深挖,或许能够查出幕后之人也未可知。”
“通过冯大揪出幕后之人,祖父这话,您自己可信?”
“你小子,连祖父也敢打趣了。”
江世贤扬唇一笑:“孙儿不敢。”
“哼,还有你不敢的?”江尚绪凝视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三岁的长孙。
良久,他靠回椅背,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
“原本祖父觉得,那冯大一家虽不安分,但若是放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不被人利用,便也罢了。毕竟,你二叔那边……罢了。”
江世贤的神色依旧沉稳,他微微躬身,陈述自己的理由:
“祖父,那冯大一家贪婪无度,之前屡次利用与二叔那点微薄的血脉关系生事,更蠢到被人利用,如今这番更是卷入劫持军粮一事,险些将整个江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此等祸根,留之何益?唯有彻底铲除,方能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江尚绪挥了挥手,仿佛拂去空气中的尘埃:“这件事,就这样吧。你处理得……尚可。”
窗外,天色已彻底黑透。
江尚绪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和:
“天色不早了,你祖母想必也等急了。走吧,一起去用膳。”
“是,祖父。”江世贤躬敬应道,上前一步,乖巧地扶住祖父的手臂。
祖孙二人并肩走出书房,踏入廊下渐浓的夜色中。
一老一少,身影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刚才那番对话,仿佛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