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冰鉴无声地吐着寒气,稍稍缓解了夏日的闷热。
景隆帝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之中。
洛美人安静地侍立一旁,纤纤玉指偶尔为他添茶研墨,姿态温顺柔婉
她出身淮南府,乃一府同知之女,入宫时间不过两年,尚在小心翼翼地揣摩圣心,巩固地位的阶段。
景隆帝批阅的速度很快,直到他拿起江尚绪那封请立世子的奏折时,动作才微微一顿。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将奏折随手递给身旁的洛美人:
“瞧瞧,国丈这是要给朕出个难题,还是给自家定个规矩?”
洛美人连忙双手接过,仔细看了看。
心中虽有些诧异江家竟舍探花郎而立年仅十三的嫡长孙,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柔声细语地回道:
“陛下说笑了。江小公子是嫡长孙,承袭爵位名正言顺。国舅爷虽是嫡出,但序齿在后,才华又如此出众,再加之陛下和皇后娘娘爱护,将来自有一番锦绣前程,想来江侯爷也是权衡过的。”
她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符合礼法,也捧了江琰,还顺带夸了景隆帝对皇后母家的爱护。
却未料景隆帝冷嗤一声,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嫡庶长幼固然重要!但国之栋梁,家之支柱,何时只看血脉排序了?个人能力、心性担当才是根本!难道朕当年,就是单单因着这嫡出的名头,才坐上这龙椅的么?”
他这话带着帝王的傲气与对过往艰难的一丝回顾,声音不大,却让洛美人心中猛地一紧。
她连忙垂下头,声音愈发恭谨,带着恰到好处的徨恐与仰慕:
“陛下息怒,是臣妾失言了。陛下文韬武略,乃天纵之才,自然非寻常嫡庶之论可限。臣妾愚钝,只知循着旧例,远不及陛下高瞻远瞩。”
她悄悄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心跳有些加速。
景隆帝看了她一眼,见她吓得脸色微白,那股莫名的烦躁倒也散了些。
他重新拿起朱笔,在那奏折上利落地批了一个“准”字,随意道:
“罢了,一个侯府世子而已,国丈爱立谁便立谁吧,朕也懒得理会这些家长里短。”
“陛下圣明。”
洛美人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奉承,心中却因皇帝这两句“个人能力才是根本”、“一个侯府世子而已”而泛起了一丝微澜。
陛下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看重忠勇侯府,也并不那么看重嫡长之名。
那对于宫中诸位皇子……
翌日,宣旨的内侍便到了忠勇侯府。
阖府上下早已得了消息,香案等物早已备齐。
江尚绪率领周氏、江琰、江瑞、江琮、江世贤等一众男丁,以及女眷们在正厅跪接圣旨。
内侍尖细的嗓音朗声宣读:
“敕:朕绍承大统,抚育兆民。眷念勋旧,敦叙世胄。忠勇侯江尚绪嫡长孙世贤,门承通德,世守遗经。早服义方之训,克遵诗礼之传。尔父虽早逝,尔能抵砺学问,夙成之资,见称宗党。”
听到父亲被提及,江世贤呼吸微滞,却仍保持俯身姿势。
“今授尔忠勇侯世子,赐紫犀带、青罗七梁冠。宜笃志于经术,勤修孝友。俟年及弱冠,别加擢用。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江尚绪三叩谢恩时,瞥见嫡孙接旨的双手稳而不颤,心中甚慰。
那方盛放世子冠带的朱漆木匣,在素净厅堂中格外庄重。
送走内侍后,府中气氛顿时松快下来。
周氏搂着孙儿江世贤,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秦氏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眼圈微红,是激动,也是感慨。
江琰笑着拍了拍侄子的肩膀,朗声道:“好小子,往后叔叔们,可全仰仗咱们小侯爷了。”
江世贤一时有些羞赦,“五叔惯会打趣我”。
随即厅内传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当晚,侯府举办了家宴,庆祝世子册立。
正院内灯火通明,笑语喧阗。
虽然此事早已在预料之中,但圣旨一下,终究是名分落定,意义不同。
席间,众人纷纷向江尚绪、周氏以及秦氏、世贤道贺。
周氏看着满堂儿孙,心中慰借,与众人说着家常。
目光转向即将院试的江琮:“琮哥儿,眼看没多少时日了,笔墨饮食可还顺心?若有短缺,定要跟大伯母或者你几个嫂嫂她们说。”
江琮连忙回道:“劳大伯母挂心,一切都好,五哥近日督促得紧,侄儿不敢懈迨。”
“那就好,那就好。”
周氏点头,又看向众人,笑道:
“这八月里,家里可是有的忙了。琮哥儿要考试,璇姐儿的及笄礼也得操办起来,紧跟着又是中秋节……”
她看向江琮和江璇,“也不知你们母亲可能在中秋节前从苏州赶来,与咱们一道团圆。”
提到中秋节,正含笑听着家人说话的江琰,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中秋节……
他脑海中猛地闪过前世——那个本该在八月初便足月的张昭仪龙胎,却迟迟没有动静,偏偏拖到了中秋当日,骤然发动,产下一子。
因生于中秋月圆之夜,此子一度被钦天监和某些朝臣附会为“月华凝聚,贵不可言”,连带着失势的荣国公府(彼时还未降爵)都又升了官,声势复振,将此子视为奇货。
如今想来,哪里是什么天命贵子?
定是用了什么药物控制产期,人为制造的“祥瑞”罢了!
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怕是前世这个时候荣国公府和魏国公府早已暗中联手了。
当然,即便是人为制作的“祥瑞”,那也是确实是中秋“祥瑞”,只要平安生产,没有人会去在意是否刻意。
可是如今,张昭仪被禁足,荣国公府也成了三等伯,还有冯家,也被太后训斥告诫过了。
这一世,她背后是否还有能力、还有人脉,能让她故技重施,确保在中秋当晚“准时”生产?
江琰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与家人谈笑。
只是心中已暗自记下,明日便派人给宫中长姐江琼捎信,让她多加留意最近张昭仪可还有什么异向。
若张家贼心不死,还想借此翻身,以及魏国公冯家还在摇摆不定的话,他绝不介意,让这所谓的“贵子”……
家宴依旧在和乐的气氛中进行,然而江琰的心绪,已飘向了那座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