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第三日午后,文华殿。
所有的朱卷已评定完毕,名次初步排定,墨卷与朱卷皆已核对无误,用黄绫封存,只待三日后的传胪大典。
景隆帝看罢最终排名,并未提出异议,只嘱咐礼部依制准备大典事宜,便让阅卷大臣们各自回府。
这两日,关于江琰与张晗的风波,已经闹得满城皆知。
慈明殿中的缕空鎏金香炉中吐出袅袅瑞脑香,气息宁神,却未能让殿内主位上的太后舒展眉头。
她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心腹太监低声禀报。
“……那张晗,当街向其妻江氏索银不成,便动手殴打,口出狂言。恰逢江家五郎江琰路过,愤而出手。张晗……双手被废。”
太后听完,保养得宜的脸上笼罩一层寒霜,她缓缓坐直身子,将手中捻动的佛珠重重拍在炕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混帐东西!”太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这张晗,竟是如此不堪的蠢货!”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失望与懊悔:
“这门婚事,当初是哀家看在荣国公府日渐式微,江家圣眷正隆,子女教养也好,才亲自开口,将江家那丫头指了过去。虽是庶女,可那是自打出生起就养在嫡母身边,江家当眼珠子疼的,学识教养不比皇后差。原想着两家结为姻亲,江家能帮扶张家一把,谁知……”
她语气转为冰冷与讥诮:
“老太师一去,他们便觉得江家失了顶梁柱,大不如前,竟敢瞧不上眼了!不说那江尚绪如今是礼部尚书、还有老太师那些学生总要给江家几分薄面,单单江家还有个正宫皇后以及两个嫡出的皇子,这等人家,他们张家也敢轻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情形?!一家子蠢货,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摒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太后沉默片刻,眼中精光闪铄,已然有了决断。
她沉声吩咐身旁的老嬷嬷:
“给哀家盯紧了。明日早朝,京兆府尹必会上奏此事,且看皇帝如何处置,再看江家与张家如何应对。”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酷:
“若这桩婚事当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不管为着皇帝还是允承……便也只能弃了张家了。”
“是,太后,老奴明白。”嬷嬷躬身领命,悄然退下安排。
太后重新捻动佛珠, 不再多言。
同一时间,江尚绪拖着疲惫身躯,终于回到了忠勇侯府。
他刚踏入府门,便察觉气氛与往日不同。周氏亲自迎到二门,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忧虑。
“老爷回来了。”
周氏接过他脱下的官帽,语气平稳,却暗含深意,“宫中之事可还顺利?琰儿他……”
江尚绪微微颔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琰儿……文章做得极好,陛下与诸位大人皆是赞赏。”
他顿了顿,看向妻子,“府中可是有事发生?”
周氏引他入内室,屏退左右,这才将京兆府之事,以及江琰当街废了张晗双手的经过原原本本道出。
饶是江尚绪宦海沉浮数十载,听闻此事,也不由得瞳孔微缩,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不过他并未震怒或惊慌,觉得江琰又惹是生非,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孩子……手段酷烈了些。”他声音低沉,“但,事出有因,那张晗,该打。”
他看向周氏,“这两日,琰儿有何动作?”
周氏便将江琰如何派平安去京兆府应对,如何分析利弊,以及如今京兆府将球踢给陛下的情况说了。
江尚绪听完,紧绷的神色反而松弛了几分,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激赏:
“临危不乱,析势分明,懂得借力打力……经此一事,琰儿,是真长大了。”
他沉吟道,“此事看似凶险,实则未必。关键在于明日早朝,陛下面前,如何分说。罢了,来人,叫二公子和五公子去书房。”
不多时,江瑞江琰兄弟俩来到书房,对着江尚绪行礼。
江尚绪斜睨江琰一眼,“本以为你改好了,没想到安稳了这一年多,又开始惹是生非。”
看到父亲这个态度,江瑞即便心思不算活络,也知晓父亲没有生气,便也没打算替江琰开口说话。
只听江琰恭声道:
“父亲明鉴,那张晗当街对四姐动手,辱我江家,儿子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
“没有做错?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可曾想过?刚刚参加殿试,眼看前程一片璀灿,却当夜就当街行凶,废人双手,手段如此凶残,若是对家以此来攻讦,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科举前途还要不要了。”
“父亲,儿子……当时看到四姐受辱,一时激愤,确有两分冲动。但儿子不后悔,若真要论起来,那张晗的罪名更大。另外儿子这两日也做了些动作……”
江尚绪听闻,眼中欣慰之意更浓,“你小子,还算有两分为父风采。”
江琰一愣,这还是自己重生回来后,父亲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上一次父亲这般,还是自己年幼,大哥和祖父都健在时……
“行了,事情经过为父都已全然知晓,你俩个先回去吧。琰儿,不出意外,明日早朝此事便会当庭揭发,你要做好上殿陈情的准备。”
“是,父亲。”兄弟二人应声退下。
五更三点,钟鼓齐鸣,百官依序入朝。
山呼万岁已毕,殿中一时肃静。
京兆府尹孙知重手持玉笏,深吸一口气,出班奏道:
“臣京兆府尹孙知重,有本启奏!”
他声音微颤,将荣国公府状告忠勇侯府江琰当街行凶、致残张晗一事,以及前两日堂审双方各执一词之状,详尽禀明。
众人目光纷纷投向队列前方面无表情的江尚绪,又偷偷觑看御座上的景隆帝。
景隆帝昨日已从密报中知晓,此刻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哦?竟有此事?”
“陛下!”一声急呼,荣国公张诠出列,老泪纵横。
“请陛下明鉴!那江琰小儿实在欺人太甚!我儿不过当街与妻子发生口角争执,再怎么样也是小两口的私事。可没想到江琰却下此毒手,分明是仗着忠勇侯府权势,欺我张家!求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他哭跪于地,状极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