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的黑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仿佛将人间烟火彻底隔绝。
映入江琰眼帘的,是一片由密密麻麻低矮号舍构成的森严世界。
青砖灰瓦,排列如棋盘。
空气中混杂着陈年墨臭、灰尘、劣质炭火味,还有一种数千人聚集产生的闷浊气息。
负责的官差面无表情地将考生引至各自号舍。
江琰的号舍位于巷道中段,宽不过三步,深仅容一榻一案。
一方还算结实的木板横搭在两壁之间便是书案,一个破旧蒲团,一只便桶,便是未来九天的全部天地。
初春寒意刺骨,即便穿着母亲特意准备的厚棉袍,静坐片刻,寒气便从青砖地面丝丝上渗,手脚很快冰凉。
辰时初,沉重的锣声响起,试卷下发。
厚厚一沓素白官纸,题目函盖《四书》义理、《五经》解读、策问、判语、诗赋。
江琰深吸一口气,并未急于动笔。
他先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题目,做到心中有数。
然后研墨铺纸,静心宁神,从最拿手的经义题开始作答。
首题是《四书》题: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试申其义。”
此题重在阐释德治的根本性与感召力。
江琰略一思索,便有了腹稿。
他先点明孔子此喻的精髓在于强调执政者自身品德如北极星般恒定中正的重要性。
继而引申德政的具体表现,如修身、爱民、举贤。
最后联系当下,论述德治与法治相辅相成,而非对立。
思路清淅后,他方研墨润笔,字字工整,句句扣题,破题,结构严谨,义理阐发透彻而又不离圣人本意。
第一日答题,一切尚好。
除了答题,便是咀嚼带来的干粮,饮用冰冷的清水。
寒冷的夜晚才是对意志的极大考验。
号舍狭小,无法舒展身体,只能蜷缩而卧。
四周鼾声、磨牙声、咳嗽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更有甚者,因寒冷或紧张,控制不住便在角落的便桶小解,窸窣之声和隐隐异味传来,令人作呕。
江琰强忍不适,心中默诵经文,收敛心神。
他想起谢无拘留下的“安神散”,取出一粒服下,借助药力,方勉强入睡两三个时辰。
考试深入,题目越发艰难。
策问题尤为关键:
“问:当今漕运疲敝,耗资巨大,扰民亦深,可有良策以革其弊而利国计民生?”
此题直指时弊,需有真知卓见。
江琰凝神静思,结合前世所知与今世见闻,脑中飞速运转。
他并未简单指责漕运之弊,而是先肯定其维系南北经济命脉的重要性,然后切入问题内核:机构重叠、效率低下、贪腐滋生、漕丁困苦、对沿河民生造成干扰。
针对这些问题,他提出数条对策:
其一,精简漕运管理机构,明确权责,裁汰冗员。
其二,推广“漕粮折色”之法,在部分地区允许将漕粮折成银两上缴,减少实物运输压力。
其三,改善漕丁待遇,订立章程,严禁盘剥。
其四,鼓励民间商船参与漕粮运输补充,引入竞争。
其五,兴修水利,整治河道,从根本上改善航运条件。
每条策略皆力求言之有物,避免空谈。
下笔时,他引经据典,数据论证力求扎实,文风朴实而逻辑严密。
天气依旧寒冷,加之精神高度紧张,从第三天起,不少考生病倒了。
江琰隔壁号舍的一位老举子,咳嗽得撕心裂肺,显然已是沉疴。
这咳嗽声日夜不休,严重影响了周围人的休息和答题。
江琰虽受影响,但尚能忍耐,集中精神应对自己的试卷。
然而,到了第五日,那位老举子的咳嗽声竟渐渐微弱下去,继而传来压抑的呻吟和号军的询问声。
“撑不住就别硬撑了,保命要紧!”差役的声音带着无奈。
“……不……不能……三年又三年……”老举子气息奄奄,却仍不肯放弃。
对面号舍一考生,或许因为体质羸弱,加之心理压力过大,开考第三日便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最终被官差面无表情地抬了出去,意味着三年努力付诸东流。
不远处,又有一老儒生,或因饮食不洁,腹泻不止,频繁如厕,恶臭顿时弥漫开来,引得周围考生掩鼻蹙眉。
其自身更是面色蜡黄,握笔的手都在颤斗,答题纸上污迹斑斑,前景堪忧。
江琰只是默默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自己的试卷。
最后的诗赋题目是:“以‘兰’为题,赋诗一首”。
思索了半日,又经过各种修改,终于确定了这首《咏兰》:
幽谷含风翠,孤芳带露光。
根移九畹色,叶映百花香。
雅韵传书幌,清阴到石床。
同心如可赠,持此问潇湘。
在第六日上午,突然一声“冤枉”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就看到两名差役正拖着一名学子从他这排号舍过去,那名学子的嘴也被死死捂住,只发出呜咽声。
原来,是被查出夹带小抄,直接被革除资格。
现场气氛更加凝重,给所有考生都敲响了警钟。
江琰心中更添谨慎,提醒自己最后关头绝不能松懈。
第七日晌午,江琰已将所有考试内容的答案全部理完。
剩下的时间,便仔细检查、誊抄答卷。
江琰逐字逐句审阅,修改了数处笔误,确保卷面整洁,无任何可能被认定为“忌讳”或“犯讳”的字眼。
然后用工整的小楷将最终答案一丝不苟地誊抄到正式的朱丝栏答题纸上。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需要绝对的专注,一个错字或者涂污都不准有。
第九日,夕阳西下。
当收卷的锣声最终响起时,整个贡院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差役依次前来,将一份份凝聚了考生心血与希望的试卷收走。
许多考生几乎是瘫倒在号舍中,所有人木然无语,保持静默。
江琰缓缓放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书写而酸痛不堪的手腕,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九天八夜,如同经历了一场炼狱。
有序排队走出贡院大门,天色昏暗,恍如隔世。
江琰脸色苍白,衣衫皱褶,身上带着号舍特有的混杂气味,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少爷!”
江石和平安急忙迎上,接过他的考篮与包裹,搀扶他坐上马车。
回到忠勇侯府,周氏等人早已望眼欲穿。
见江琰虽疲惫但精神尚可,都松了口气。
江琰什么也顾不上,泡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衫后又用了点饭菜后,几乎是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待他醒来,已是次日午后。窗外春光明媚,府中静谧安宁。
贡院中的九天,已成为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结果如何,只能静待天命。
但他已然竭尽全力,心中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