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汴京,春寒料峭,但空气中已隐隐浮动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随着各地举子陆续抵京,贡院附近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茶楼酒肆中,随处可见高谈阔论的文人学子,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无形的硝烟。
这一日,江尚绪直至深夜也未回府,只派了贴身长随回来禀报:
“夫人,老爷让小的回来说一声,礼部奉旨,今日起‘锁院’,老爷与诸位考官已入住贡院,专心命题,直至会试结束方能出来。请家里不必挂念,也让五少爷安心备考。”
消息传来,忠勇侯府上下顿时更添了几分肃穆。
主考官“锁院”,意味着春闱已进入最关键的倒计时。
周氏立刻吩咐下去,府中一应事务皆以五少爷备考为先,不得有任何喧哗打扰。
澄意斋内,江琰每日天未亮即起,先在院中演练一遍陈韬所授的拳脚,活动开筋骨。
晨练后,便埋首书案,将经史子集、历届程文反复研磨,尤其侧重于策论,力求观点新颖、论证扎实、文笔老练。
饮食上,厨房更是费尽了心思。
各种补脑安神、益气养血的汤羹肴馔轮番呈上,既精致又滋补。
江琰来者不拒,他知道,接下来贡院里的九天,是对学识、意志和体力的终极考验。
傍晚的武课和药浴已成为雷打不动的习惯。
这日药浴后,江琰擦拭着身体。
胸膛、手臂覆盖着一层匀称而流畅的薄薄肌肉,线条初显,充满了力量感。
他好奇地捏了捏自己的臂膀,触感紧实富有弹性,不由失笑,低声自语:
“原来练出些筋肉是这般感觉……怪不得话本里总写闺阁小姐偏爱英武侠士,二十一世纪的那些女孩子也喜欢在手机上看肌肉男。连我自个儿瞧着,也觉得比从前那副文弱样子顺眼不少。”
这份身体上的变化,给了他更强的自信去应对未知的挑战。
二月初十。
江石从百草堂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锦盒,神色有些低落。
“少爷,师父他……走了。”
江琰一怔:
“走了?谢先生去了何处?怎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去送送。”
江石摇头:“师父没说去哪,只说有要事必须离开汴京一段时日。他是昨夜悄无声息走的,连师姐(卫璎琅)也没带,我也是去了那儿看到的师父留的纸条。”
“师父他也给您留了话,也让您不必挂念,安心考试。还有……”他捧出那个锦盒,“这是师父留给您的,说会试时或许能用上。”
江琰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小巧的瓷瓶。
每个瓶身上都细心地贴着纸条,写明药丸功效:
“清心明目丸”、“驱寒正气丹”、“安神定志散”、“止泻固元膏”……
林林总总,几乎函盖了考场可能遇到的所有不适。
盒底还有一张字条,是谢无拘那狂放不羁的字迹:
“江兄,考场如战场,好自为之。药别乱吃,看准征状。等你金榜题名,请老夫喝酒。”
握着这些药瓶,江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谢无拘此人,看似玩世不恭,行踪莫测,却总在关键时刻给予他最实在的关怀。
这份忘年之交的情谊,弥足珍贵。
二月十六,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深沉。
贡院门前早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盏灯笼将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数千名考生提着考篮,背着包袱,排成长龙,等待接受严苛的搜身检查。
江琰在江石和平安的陪同下到来。
他裹着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提着的考篮里除了笔墨纸砚,便是一些专门制作的小块干粮、一些耐放的糕点、清水以及谢无拘留下的那些小药瓶。
包袱里放着两床厚棉被,一个铺,一个盖。另外还有一件稍薄些的狐裘披风,可以白日里披着,也不累赘。
相较于许多家境贫寒的考生,他的条件真的是好了太多。
周围考生有的面色紧张,喃喃自语;有的强作镇定,眼神却透露出不安;还有的因寒冷或紧张而微微发抖。
搜检极其严格,衣物要解开,考篮要翻个底朝天,连带的饼饵也要掰开检查,以防夹带。
气氛肃杀而压抑。
江琰平静地配合着检查,心中一片澄澈。
就在等待搜检的队伍缓缓前行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名考生脸色惨白,额冒虚汗,身体摇摇欲坠,竟似要晕厥过去。维持秩序的兵士连忙上前扶住。
“怎么回事?”有官员厉声喝问。
那考生的书童带着哭腔道:“回大人,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前日感染风寒,今早强撑着来的……”
那官员皱了皱眉,正要让人将其扶到一旁,江琰见状,心念微动。
他看出那考生并非装病,而是真的虚弱不堪。
若就此被拦在外面,三年苦读便付诸东流。
他想起了谢无拘的“驱寒正气丹”。
思虑再三,到底都是读书人更能感同身受,江琰从考篮中取出那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碧莹莹的药丸,上前一步,对那官员拱手道:
“大人,学生观这位兄台似是风寒体虚。学生这里有一粒药丸,于驱寒提气颇有功效,大人不若派人查验一番。若能支撑入场,也是全了他一番苦功。”
那官员审视地看了江琰一眼,又看了看那几乎站不稳的考生,沉吟片刻。
旁边有人低声道:“大人,他是忠勇侯府的江琰,国舅爷。”
官员神色稍缓,“原来是国舅爷,失敬失敬。”
又接过药丸闻了闻,只觉得药香清冽,便吩咐一旁的差役去请附近药堂的大夫。
大夫很快赶来,衣服都没有完全系好,显然刚从被窝里被拉过来。
查验过后大为赞叹,自觉不是凡品,但其中有几味药材自己也分辨不出。
官员转而对那考生道:
“这是忠勇侯府国舅爷给的药,大夫刚刚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可要服下试试?但提前说好,若是出了事,或者进了考场再出事……”
那考生感激地看了江琰一眼,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颗药丸上。
“诸位都是人证,我再次起誓,此药是我自愿尝试,如果出了事,与旁人无关,家里也绝不追究。”连忙将药丸和水服下。
半个时辰后,他脸上竟真的恢复了一丝血色,气息也平稳了许多,虽仍虚弱,但已能自行站立。
他对着江琰深深一揖:“多谢国舅爷援手之恩!在下王顾侒,若能侥幸入场,必不忘此德!”
江琰还礼道:“王兄客气,举手之劳,望你顺利。”
又掏出三颗药丸交由大夫查验,确认跟刚刚服下的药一致后,才转交给王顾桉。
这一个小插曲,虽未掀起太大波澜,却让周围不少考生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忠勇侯府公子,当朝国舅爷,留下了“急公好义”的初步印象。
搜检继续。
终于,轮到了江琰。
他平静地通过检查,提起考篮,迈步走进了那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青黑色大门。
身后,贡院大门缓缓合拢,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九天,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