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百草堂归来,江石的生活便多了项雷打不动的日程——每日未时准时前往谢无拘处接受“锤炼”。
起初几日,他回来时总是龇牙咧嘴,浑身青紫,有时甚至需要平安搀扶。
但那双眼睛里,却日益闪铄着锐利如狼的光芒,身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精悍结实,沉默寡言中透出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江琰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他深知谢无拘的教程方式定然非同寻常,但效果显著,便只吩咐厨房每日为江石多备肉食,助他恢复元气,从不过问具体过程。
秋意渐深,烛火在澄意斋的书案上跳跃,映照着江琰微蹙的眉头。
江琰的生活愈发规律单调,除了偶尔翻阅苏晚意从杭州寄来的信缄,便是埋首于浩如烟海的经史典籍与历届程文之中,为来年春天的会试做全力冲刺。
父亲江尚绪下值后,来澄意斋考校功课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父子二人常就某道经义或时政策论探讨至深夜。
江尚绪愈发觉得这个儿子思想之深邃、见解之老辣,常常令他这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吏都暗自心惊,欣慰之馀,也不免生出几分“儿子长大了”的感慨。
这日傍晚,管家前来叫江琰到书房,待他赶到时,江瑞也在。
“五弟。”江瑞压低声音,“此番叫你前来,是因为工部近日核查去岁漕运修缮帐目,发现几处疑点,牵扯到一批劣质木材的采买。我顺藤摸瓜,发现最终经手人似乎与……与安远伯府名下的一处产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我发现,这个人经常出入城西那家赌坊。”
江琰目光一凝:“李铭?”
“正是。”江瑞点头,“虽证据尚不完全确凿,但方向指向李铭。而且,我隐约觉得,近来似乎有人也在暗中查探此事,动作颇为隐秘,不象衙门里的人。”
江琰扭头看向未曾发言的江尚绪,“父亲,对于安远伯府,您怎么看?”
“安远伯府本已没落,只不过李德丰,也就是李铭的父亲年轻时还算上进,处事圆滑,为官多年如今也做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再加之李婕妤这几年在宫中也颇为得宠,这才让李家又得了些许权势。但根基不深,在勋贵重臣之中算不得什么。”
江琰点头,其实他们更象是一群汲汲营营、惯于在阴暗中使绊子的鬣狗,而非能正面撼动侯府的猛虎。
上次运河刺杀失败虽没有李家的参与,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比如在工部工程中做手脚牟利,或是散布流言——定然不会少。
江琰沉吟道:“父亲,二哥,此事暂且不要声张。李铭其人心术不正,李德丰说不准与也工部有所勾结,暗中牟利。若真是他家产业涉及以次充好、贪墨工款,定然遮掩得极好。所以我觉得,二哥可以继续暗中收集证据,切勿打草惊蛇。至于另一股探查势力……先不必深究,小心防范便是。”
回到自己院中,江琰坐在书案前沉思。
被动等待绝非良策。他需要更主动地了解这座繁华帝都水面下的暗流,闭门读书,躲不过这些阴谋算计。
城西的“暗坊”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信息的汇聚之地,或许能听到些风言风语。
是夜,月隐星稀。江琰换上一身深色便服,示意身形日益精悍的江石跟上。
“公子,我们去哪?”江石问道。
“去城南暗坊走走,听听消息。”江琰声音平静,“我们只带耳目,不多事。”
主仆二人如同融入夜色中的影子,悄然出了侯府侧门,直奔那处混乱之地。江琰并非抱有太大期望,更多是一种不甘于完全被动的心态驱使。
然而,刚接近暗坊入口,一阵压抑的打斗声和斥骂声便从一旁的阴暗巷弄里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脚步。
“……不识抬举!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求求你们,宽限几日……我定想办法凑齐本金利息……啊!”
“呸!跟你这穷酸秀才废话什么!大哥,看他闺女模样还算周正,拿了抵债!”
江琰本能地想避开这种麻烦。
路遇不平他可以心存善念,但与这种势力揪扯到一起,还涉及欠钱利息之事,谁知这人是否良民,不想无故惹一身骚。
他示意江石噤声,准备绕道而行。
就在他目光扫过巷内,掠过那被推搡的书生时,几页从书生怀中散落的手稿飘到了他的脚边。
目光无意中瞥见纸上内容,那不是普通的文本或书画,而是极其精细的机械结构草图!
虽然线条潦草,纸张粗糙,但那杠杆、齿轮、连杆的联动设计,结构新颖巧妙,计算精准,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巧思,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
江琰立刻想起了江瑞!
工部都水清吏司主管水利、工程、匠造,正需要这种精通实务技术的人才!
若这些设计真能实现,无论是用于水利器械还是军械改良,都是实打实的功绩,能极大增强二哥在工部的分量和话语权,也能为侯府增添一份不易被撼动的技术底蕴。
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书生,可能是个被埋没的技术天才!
救下他,或许比在暗坊漫无目的地打听,更有价值。
心意已定,他弯腰拾起那几张草图,这才缓步上前,声音清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住手。”
那群大汉猛地回头,见来人衣着不俗,气度沉稳,虽只带着一个半大少年,但那份从容反倒让他们一时有些摸不清深浅。
“哪来的多管闲事的?滚开!”为首大汉凶狠地喝道。
江琰并未理会他的叫嚣,目光直接落在那惊魂未定的书生身上,扬了扬手中的草图:“这些,是你画的?”
书生沉墨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是小生胡乱涂鸦……”
“胡乱涂鸦?”江琰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欣赏,“你欠他们多少银两?”
“连本带利,他要五十两!我只借了十两……”沉墨急忙道。
江琰心中了然,果然是印子钱。
他示意江石,江石立刻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这是五十两,债清了。把借据拿出来。”江琰对那大汉道,语气平淡却带着压迫感。
那大汉尤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过银票,掏出借据。
他们只为求财,不想惹上看不透底细的人。
江琰接过借据看了一眼,递给沉墨,然后才转向那伙人,淡淡道:“债已清,还不走?”
那群大汉看了看江琰身后的江石,又掂量了一下,终究悻悻然地走了。
沉墨拉着女儿,扑通一声跪下,激动得语无伦次:“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生沉墨,愿……”
“不必如此。”江琰扶起他,目光锐利,“我并非平白助你。我且问你,你可只会画这些草图,还是能亲手将它们制作出来?”
沉墨虽不明所以,但立刻答道:“回恩公,这些机巧之物,小生自幼喜爱,不仅能画,更能亲手打造!只是……只是缺乏资材……”
“好。”江琰点头,“我乃忠勇侯府江琰。我二哥在工部任职,正需阁下这等精通实务的匠造之才。你若愿意,我可引荐你去见家兄。今后有的是资材和机会让你一展所长,也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专心钻研你的‘机巧之物’,如何?”
沉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生潦倒,所学被视为末流,如今竟得遇贵人赏识,而且还是侯府!
他激动得浑身颤斗:“愿意!沉某愿意!若能得此机会,必竭尽所能,以报公子知遇之恩!”
“明日巳时,你到忠勇侯府侧门,我会安排人接你。”江琰交代完,又让江石拿了些散碎银子给他安顿。
沉墨千恩万谢,拉着女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沉墨走远,巷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
“啧,江亚元如今是又添了新癖好?半夜不睡觉,跑这暗巷来英雄救美、招揽人才了?”
江琰抬头,只见谢无拘不知何时倚在巷口,依旧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父!”江石惊喜出声,向对方小跑过去。
江琰也讶然失笑,“先生怎么总是神出鬼没?”
“这话该我问你吧?”谢无拘晃悠过来,瞥了一眼沉墨离去的方向,“深更半夜,不在侯府备考,跑这腌臜地方来又是撒钱救人,又是给人安排差事的?怎么,工部现在归你管了?”
江琰笑道:“恰逢其会罢了。此人身怀巧技,埋没于此实在可惜。家兄在工部,或能用的上。先生才是好雅兴,夜半独饮。”
“无聊,出来逛逛,看有没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老夫出手的,顺便讨点酒钱。”
谢无拘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难得带上一丝调侃般的“提醒”:
“不过江兄,你刚才撵走的那几个,是‘黑虎帮’的。帮主是京兆尹小舅子的奶兄弟的表侄。虽说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恶心人倒是有一手。你抢了他们到嘴的肥羊,小心他们背后嘀咕你几句。”
江琰了然。果然是些底层纠缠的污糟事,与李铭那种小人一样。
“多谢先生提醒。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谢无拘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走了,回去睡觉。小子,明天练功要是迟到,看我怎么收拾你!”后一句是对江石说的。
说罢,他摆摆手,拎着酒葫芦,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中。
江琰站在原处,望着谢无拘消失的方向,心情却比出来时轻松了不少。
虽未探听到直接关于李铭的消息,但意外为二哥寻得一位可能极有用处的人才,总算不虚此行。
“走吧,回府。”他对江石道。
夜色中,主仆二人的身影悄然导入汴京的寂静里。